青迟抬了一下眼,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没问话,却等着他解释。
温临仙玉笑眯了眼,温文儒雅的青年看见青迟抬头望向自己,于是道:“你和我倒是像,但固执却不是一件好事。”
青迟微微抬头,并不认同他的话,认真道:“可若不固执,又该如何拥有活下去的执念?”
温临仙玉有些意外,将眼皮垂下没答,他并未与青迟争执,良久后转移话题,问道:“那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一棵树。”青迟说。
温临仙玉并未嗤笑,也并未深究,嗓音温和:“很好奇?”
青迟敛了敛眸光,看不下去书,也未说话,所以书阁最后化成了一片寂静。
温临仙玉却从寂静里读懂了什么,又问他:“意义非凡?”
“我已经找了数百年,不想放弃罢了”青迟缓缓道。
温临仙玉偏开头轻声感叹:“我游览六界书阁,所遇之人上千万,从未遇见过如你执着之人,数百年光阴只为一棵树。”
他活了上千年,自然也曾见过无数人,以至于别人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是否真实都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温临仙玉的话让青迟感觉十分沧桑,仿佛不是他该有的情绪,便多问了句,“那你呢,你在找什么?”
温临仙玉沉默了一瞬,手背又重新挡住了眼,嗓音轻低,“故人,旧事。”
温临仙玉一直觉得,若是要忘,便忘干净,若是要记,便要全记得。
为何时间过了那么久,为何一直不见故人,为何他睡一觉忘了那么多旧事。
自己到底忘了什么事,现在又过了多少年?
温临仙玉眉心轻跳,这一思索便愁眉不展。
“那你又为何想去要去寻?”青迟瞥了一眼温临仙玉身边摆放的书卷。
“本座在这里待了很多年,与你一般游荡六界书阁,翻动过形形色色的书卷传闻,总想着或许可以想起一些旧事,或许又能见到故人。”
以青迟百岁阅历是不明白的。
为何要想起忘记的东西?
为何要见到以前的人?
为何要活在过去?
他不明年,但他并没有说出口,就如青丘神侍不明白他为何对一棵树如此执着,因为人各有各的理由和固执。
温临仙玉抬了抬手,往自己手背上看了看,又偏头看见了青迟的神色,他一窥可破,不禁解释道:“若是人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活了上千岁,就该明白有些东西和人何其可贵。”
“像本座这般的年纪,期待的就只有那么点东西,想见故人,想忆故事。谁都会因为平白无故少的千年记忆耿耿于怀。那些空虚的时间往往迎来无尽痛苦,无端迷茫。若是如此活,太过难受了,总觉得心有所想,无人可叹,有所思,无人可见。”
温临仙玉面上依旧风轻云淡,但眸色中的黯然伤神还是被青迟看了去。
或许他有一个很美好的过去,所以过去的人他才会拼命想记起。
青迟想。
“那你又为何阖眼睡觉?”青迟问出了之前心里闪过个念头。
温临仙玉直起了身子,抬手刚拿起一本书,听见青迟所问倏然回头:“什么?”
青迟很平淡地扫过他的眉毛,见如今还是皱着的,说:“你阖眼是皱着眉的,睡的不安稳为何要睡?”
温临仙玉明白了,可明白之后第一反应却是轻声笑了,笑声回荡在书阁里并无半分开心。
只是不知他笑了多久,才将眉头松下,眼尾依然有种无奈的倦意:“因为累,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么累。”
大抵是人之所触皆不相同,青迟看见他眼尾恹恹的下垂,似乎明白他的那种累,那是来自于内心的无尽的惆怅与疲惫。
“有时候睡觉也挺好的,可以麻痹累的那一瞬间,若是有幸还真能做梦,只是醒时比较混沌罢了。”温临仙玉笑着说,温温沉沉的嗓音似乎真的轻松了片刻。
都说除人以外,神仙魔鬼妖都是无梦的存在。
那话若是放在一些过去十分昏沉漫长的人身上其实便是假话了,因为那些人身上偶尔也会出现一些叫梦的东西,只是醒时留下的印象会很少。
若是梦美,有人真的会想尽办法再去睡一觉,醉一场,再梦一回。
只是神仙做的梦在将醒时最为难受,因为分不清虚实,脑海里昏沉,睁眼会黑上一段时间,五感意识朦朦胧胧。
也不知过到哪一年,那日他们又不约而同去到了同一处书阁。
偶然遇见时有诧异,却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好久不见。”温临仙玉轻轻看着他,眸中有光影流动。
“好久不见,你叫什么名字?”第三次见面时,青迟第一次问了他的名字。
温临仙玉心中一动,轻轻笑答:“温临仙玉。”
“青迟。”
“我知道。”温临仙玉声音很缓很平静。
那句我知道,在青迟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当年书阁小神入牢狱这件事传的沸沸扬扬,温临仙玉又怎会不知,只是他从未提起,从未问过,从未惊讶。
他们时隔几年又再一次同坐在一片书下,白衣青年温文尔雅,青衣少年清贵俊美,时光缓缓流淌,谁也未曾设想,他们可以在偌大的神界毫无征兆的遇见三次。
“你相信缘分吗?”温临仙玉忽而看向他,轻声问道。
“缘分?人走了就是走了,散了就是散了,又有什么缘分可说?”青迟目光清而冷,回应道。
“因果缘分,本就有迹可循。”温临仙玉低声叹息。
其实那话不假。
世间流水,落花,总在循环流转。
人死有转世轮回之说。
既然不止一生一世,那么所遇缘分,皆可以算上渊源。
“那你呢?还相信能再见故人?千年之前死了无数人。”青迟盯向他,问温临仙玉。
温临仙玉怔了一瞬间。
从来没有人当面直白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独来独往惯了,几乎没有多少人知道,世间还有位叫温临仙玉的人。
“其实,见到了本座也不一定认识,若是机缘巧合,能有人认得我……”
后半句话温临仙玉没有说,他怔愣一瞬间之后又开始笑。
若是机缘巧合,能有人认得我,或许我还会再去追寻。
青迟明白。
温临仙玉很执着。
其实青迟知道,如他所说,固执并不是一件好事。
但他和温临仙玉是一样的人,从来没有说过要放弃。
“古书记载青丘生有一棵齐天结缘树,流传几千年,无论世间何种缘分都灵验的很,我想向神君求一丝缘分。”温临仙玉的笑渐渐停下,眸中的光亮变的浅了浅。
青迟一眼看了过去,无端问:“你是不是记得故人?”
“在本座印象里,有一位不爱说话的故友。”
不是记得。
只是印象。
青迟拿出一块桃木佩递给了温临仙玉。桃木淳朴的香味很浓郁,木佩是牵挂了一缕红线,并没有字。
“写下,我试试。”青迟说。
“听说你没有接待过多少客友?”温临仙玉接过桃木佩,裹了一层法力扔至空中,准备写字。
青迟盯向了空中的桃木佩,道:“不是多少,是一个都没有?”
“为何?”
“麻烦。”
温临仙玉笑了一下。
也确实符合青迟的性格。
人太多了麻烦。
缘分纠缠太深了麻烦,太浅了麻烦。
缘分这个东西太奇怪了,牵扯的东西太多了,要一一挑开,又要好人做到底,麻烦。
所以世间,天地六界,青丘闭门千百年,从来不因为结缘树迎客。
若是结缘传闻流入凡间,被大众铭记。又被予许修了庙寺,筑了神像,那便不知是福还是祸了。
因为曾经有过一位佛祖,落得个元神尽毁,转世堕人的祸事。
青迟顿了一下,目光闪烁看着他又道:“青丘不迎人,无论是友是客,而你是第一人。”
温临仙玉挑眉轻声问:“非客非友,那我是什么?”
“缘,我信缘,所以迎你。”
他说人识人散,何谈缘,但其实青迟是信缘的。
因为青丘有棵结缘树与缘分牵扯。
因为他不只一次的,在结缘树下梦见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温临仙玉割破手指,刚准备往桃木佩上添字时,倏然一顿,手指僵在了那里,没有动。
“你怎么了?”青迟注意到他的僵硬,奇怪地问。
温临仙玉很轻地垂了一下眼,看着手指间的血发呆:“我连血液都没有,如何寻缘分?”
因为他在割破手指的那一瞬间察觉不到疼。
他寄宿的不过是别人的身体,连血肉都是别人的。他活在这具身体数千年,从未与人打斗过,从未受过伤,流过血,所以他从未感觉到疼。
他从来没有意识到,其实他这副模样是死人。
他其实早该死了的。
早该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温临仙玉,你在想什么?你活着,你活的好好的。」温临仙玉脑海里有一道清晰的声音渐渐响起,强行拉回了他的理智。
温临仙玉没有吭声,他一直睨着自己手指上快要凝固的血液,又渐渐模糊。
时间久了,温临仙玉没有动,也没有看任何一个地方,只是静静地盯着手指上虚空的一点。
「温临仙玉!你醒醒,你是活着的,不管你活在哪里,但你有意识,有思想,你就是活着的。」司鸿的话语再次传了过来。
温临仙玉极轻地抬了一下眼皮:「疼吗?」
「手指而已,不疼。」司鸿声音极轻,很是不在意道。
“若真是无法磨灭的缘分,是谁的血已经不重要了。”青迟快速的瞟过他说。
也是。
温临仙玉在心里苦笑一声道。
他动了一下平白无故而僵停住的手,凝固的血液再次流转,他挑了好几滴血,混合着法力在桃木上写下几个字:不爱说话的故友。
等血与桃木佩融合,重新落在他手上,递给了青迟。
青迟收了起来,等到回青丘,他就会以千丝缘重新系上红绳,挂在那棵结缘树的梢叶上。
后来,他们也曾相邀去过很多处书阁,也曾聊过一些事。
和这样的人待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舒适感,就像谈天说地如同故友,却不料时隔五百年,青迟真的忘记了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他心下蔓延出莫名的微妙感,就如同很早之前一般,他觉得自己不像是在活着,因为他的记忆总是格外短暂,他总是在不断的遗忘,这个世间一切有关于他的痕迹都很浅淡。
青迟微微回神,朝他淡笑,那笑中颇带着几分不好意思,“你来这里是为了寻人?”
“赏景其实也不错。”温临仙玉失笑道。
青迟上前与他同绕过园庭侧殿去往神台中央,温临仙玉问:“方才来的路上听见一些传闻,他们是在说你吧?”
“不然呢,太受欢迎也是一种烦恼。”青迟语不着调,一扫方才的歉意,风轻云淡道。
温临仙玉:“……”
他是听过不少青迟这般欠扁的话,但无论听多少次,他似乎还是不太习惯,他冷不丁地提了一句,“又闯祸了?”
“没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
青迟的话还未说完,被温临仙玉接过,“人若犯我,必灭全族。”
青迟被这话一噎,这话他是知道的,有了浮书阁,落秋城,三月山那几桩事后,这道名言便奇迹般的传遍了整个神界。
温临仙玉见他那表情,微微失笑,他抬头朝远处望去,见临近他们的神台。
神台是一圆台,占地广阔,如纽带转轴,连接着八方通路。
圆台正东方是真正的帝宫,一眼望去是三千雪白的台阶,红绫绕柱,七彩色的琉璃盏一盏盏坐落于梯上,金色的灯盏则遍布在神殿各处,眼前所见的辉煌亮丽如神帝本人一般,奢侈贵气。
群人便从四地纷纷而至,聚集在神台上,鲜艳的桌席早已遍布整座神殿,仿佛是为了方便人们随处落脚,热闹自是不可言说。
站在一道长亭廊上的几人将惊鸿宴的盛大收入眼底,百常好奇地扫过各地,问:“迷翎没有来吗?”
筠摆弄了一下发上微微歪了的发簪,说道:“我上次见他还是在三百年前,他可是个大忙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我去鬼界拜访十次,他有九次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