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像样子的衣服吗?”江白露听见了身后传来的一个声音,宫人跪的太迅速,她发誓刚才她绝对看见残影了,绝对。
年轻的天帝背着光立着,身上盛装未换,九条金龙盘在一片白色上,显得森严而不可冒犯,金瞳辉如青天白日,银瞳静若午夜远洋。
“貌似是这么建议的呢。”江白露说,“也许明天我应该去处理一下,不好意思,我忘记了。”
宫女吓得抖如筛糠,只觉得这女子和这位天帝说话也太随意了一点。
然而这位恶名昭著的天帝似乎并未动怒,他伸出手来按了按额角,似乎在想着什么,一边的黑发少女从口袋里掏出备忘录来研究着自己接下来应该去哪里添乱这个伟大的事业,她的备忘录很好看,是深蓝色的布面配上纯金的扣子,梁枫看了她一眼,如果这是自己的东西,多半会好好收藏起来根本不舍得用吧。
然而江白露似乎从来就没有什么不舍得的东西。
梁枫触到了那把精致的压衣刀,多半如此,在江白露看来,东西就是用来用的,如果自己用不上,就没有任何必要占着。
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生性凉薄吧。
梁枫承认,自己绝对没有那么慷慨,他是在匮乏中长大的,这种万事如浮云的性子,是无论如何也养不出来了,就算是富贵如山的人家,也未必保证自己的子弟各个如此。
江小姐真奇人。
不贪财,不好色,不追名,不逐利,不惧难,不惜命。
江白露抬起眼睛来看了看宫人,又看了看年轻的天帝,将备忘录合上了,“我倒是觉得她的建议有些道理的。”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炭笔来,在备忘录上匆匆添上了一条。
“陛下今天还顺利?”江白露问道,梁枫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个女子围观了全程,他记得自己听说过,王京国子监的学生每年会有在家长与权贵展示各方面才艺的机会,那个时候有些年份连天帝都会去观礼,梁栋据说是曾去过的,老天后与他的姊妹兄弟都会坐在下面。
又焦灼又快活的看着他。
梁枫想江白露大概既不会多么焦虑也不会多么开心,她只是兑现她的承诺罢了。
他有时会感觉这个女子在面对他的时候居高临下,理所当然地给予,理所当然地送给他礼物,让他觉得自己是得到恩惠者,而不是上位者。
然而江白露似乎什么都不需要他的。
当他拆开了桌面上精致的盒子之后,粉红色的华而不实的糖果亮晶晶地暴露在明媚的钧天日光下,梁枫喜欢糖果,他拿起了一块来,粉晶在阳光下分外诱人,盒子上写着些字,江白露估计根本没有在意这种细节,梁枫拿起粉红色的卡片来,发现这多半是送给恋人的哄女孩开心的。
他发现自己并不在意这种冒犯,实际上他甚至不觉得这是一种冒犯。
梁枫天生自尊极高且脆弱,说实话他承认自己的神经纤细,宫人的恐惧不无道理,他的确曾血洗宫城。
他不会用他情绪崩塌不堪重负来为自己洗脱,他记得那一晚发生了什么,记得清清楚楚,不存在什么气血上头也不存在什么失控,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缜密而冷静。
因为那是他押上自己手中所有底牌的一场赌注,可容不得他半点意气用事。
自古以来在王京谋反成功的例子就少之又少,他熟读兵书和历史,即使能成功也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实际掌权人走个形势,而人间就有这种不自量力的帝王去手戮权臣不幸驾崩。
梁枫天生一副七窍玲珑心,他本来就一无所有,能摆上赌局的唯有自己。
如此看来他也不算倒霉,因为他自己至少还算值钱,足够当作一赌的本钱。
他心思缜密而绵细,被囚禁了在塔中的几百年让他富有耐心,因此这次的事情他足足策划了几十年,从他彻底绝望的那一天开始,他当然也清楚的记得那一天。
梁枫有时候有几分恨自己过目不忘的好记性,那是个晴朗的日子,他记得自己跪在地上哀求自己的父亲放自己离开。
“不论陛下发放罪臣到什么地方去,离开九重天也好,去妖魔之所也好,请陛下。”他的喉咙噎住了,没法继续说下去,他听见了自己父亲的声音,说着什么其实所有人一直以来都是爱着他的,在梁栋登基后他将是弟弟的重臣,九重天上的显贵。
他不想要那些,他只想能够离开那座塔,去过一点正常的生活,少年磕头到流血,他在心里默念着即使只有一百年也好,几十年也好。
他此生还未在灿烂的阳光下睡到自然醒,也未曾在山林间寻找甜美的浆果,他看着书籍盲目的想入非非着,然而他就是怀抱着这样的想入非非活下来的。
因为逃离宝塔几十年的少年已经病重,跪着让他感觉全身都在剧烈的疼痛,像是被活活拆开一样,他经历过战争也受过数不清的伤,但是很少有这么痛苦过。
老天帝毫不留情地惩罚了他的出逃,老天地说自己功过分明,他的罪会罚,他的功劳自然也会赏。
所谓的惩罚他连想都不敢多想。
而所谓的赏赐不过是弟弟继位后给自己一个虚无缥缈的头衔罢了。
身患重病的少年本来已经奄奄一息了,老天帝无疑想给他一个教训,让他再也不敢逃跑,梁枫有几分自嘲的想,传说中说的孙悟空大闹天宫受到的惩罚也不过如此了吧,更何况那只猴子还是钢筋铁骨的不坏之身。
老天帝只给他留了最后一口气,他这次出逃直到回来,那位天帝脸上并未表现一丝不快,甚至带着淡淡的笑容,饶是任何人看到都会认为他是位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父亲吧。
梁枫只记得自己一直都在拼命的求饶,他痛得实在再难以忍受下去了,如果不是已经病得太重的话,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离开自己的军队回到这里的,他这样的身体不可能吃得住那样的折磨的,他看着刑具在昏暗的灯光下的冷光,曾经杀人百万,身经百战的少年吓得脸色惨白,不顾一切地哀求他能见到的每一个人。
那个天才而跋扈的年少将军,像条狗一样地求自己这种人使得侍卫们心里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而他们的良心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蒙尘,因为这家伙可是伴随着灾祸来到九重天的祸世元胎,如果他逃跑没有一丝代价的话,这是对整个九重天不负责任。
“求求你,”少年的眼泪顺着苍白的脸流了下来,他太害怕了,然而他的挣扎对押着他的侍卫而言几乎是不痛不痒,他被按在刑架上时接触到冰冷的金属使得他再次挣扎了起来,梁枫只记得他当时真的已经用尽全力了,手腕被强横地按住,拴上了铁镣,他的挣扎使得手脚都被割伤,粘稠的血液溢了出来他突然发现并没有感觉到什么痛。
一直挣扎的少年安静了下来,他低下了头,白发从肩头滑了下来,凋敝的颜色仿佛衰败与死亡本身纯洁无暇,白色的睫毛遮住了眼睛,在眼底筛下一片阴影。
他不再挣扎也不再求饶了,命运已然注定,他只能忍受,忍受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尽头的生命。
梁枫感觉自己脑子中有一根弦似乎崩断了。
再之后他一声不吭,似乎已经不会痛了一样,顽强地保持着清醒,分筋错骨,皮开肉绽,他知道他可以被治好,他知道他们现在变成了不舍得自己死掉。
唯一依旧感到痛苦的是,大概自己带出来的兵,会被天帝全都杀掉吧。
如果只是解散的话也没有关系,梁枫天生记性极好,一目十行又过目不忘,他记得每一个士兵的名字,姓氏名何,家住何方。
如果他们一起受到了什么不公平的待遇,他会一一讨要回来的。
不会有人可怜他的,梁枫平静地想,只是不知道他们如果知道自己是梁枫的话,还会不会追随他了。
他曾感受过温暖和关怀,也感受过尊重和信任,而他现在又要失去一切了。
少年合着眼睛,感觉眼睛酸涩,然而眼泪却已经流干了。
他应该早就流干了才对,他为什么要乖乖的回来了呢,为什么还要心存这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认为他们会念在自己多少也算拯救了一回九重天的份上放他走呢,只能说明他是个蠢货罢了,怪不得任何人。
梁枫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摸着他的肩胛,他身上的伤口虽然会愈合,但是皮肤会虬结成疤,那里有一道格外深长的。
是他很小的时候留下的。
他推倒烛台的那次,有位宫女一把将铜质的另一根烛台冲他劈了下来,他背着身子没有发觉,锋利的铜器深深地割开了他的皮肉。
后来那位宫女因此得到了表彰,成为了领班。
他记得自己身上每一道疤痕的来源,没有亲手为他留下疤痕的人,这个宫殿里大概只有梁栋了吧。
他感到了一丝淡淡的好笑,越是风暴的中心越平静,此言不差。
梁栋一身清白,他连阿猫阿狗都没伤害过。
而他一身污秽,满手血腥。
然而他现在越发的感觉,自己的运气还不错,梁枫这个名字下的他依旧有人追随也有人并不在意这个名字。
老天帝说的不错,是有人在爱着他的。
可惜抱歉的是,应该不是你们。
江白露手里随意地捏着那个本子,仰起头看着日光,“今天天气还真是好呢。”
少女眯着眼睛,伸出手似乎想要捏住日光,很是享受的样子,她突然想起了自己还剩下半瓶的桂花酒,拿起来看了看幸好没有洒出去。
“说起来陛下知道御花园应该怎么走吗?”江白露问道,她的备忘录告诉她那是下一个目的地,“禽兽们都编了数字,我得去看一眼他们处理完了没有。”
“工作都安排下去了。”江白露说,“其实我也就是过去添添乱而已。”
梁枫听着少女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些目前的事情,有趣的,无聊的,哭笑不得的,乌龙的,江白露的声线很好,清淡而微薄,好似秋日清晨稻芒上的白露,通透,清冷而美丽。
“你大概几时结束?”梁枫询问道。
“这个看有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吧。”江白露说,“陛下有什么事吗?”
“衣服,”梁枫开口说道,“还有首饰,朕准备过一些。”
“只是抱歉一直没有想起来让你试一下了。”
大概是这个女子总是让人觉得她什么都不缺,这件事,他还真是放置的太久了。
(未完待续)
我复活了。。。终于能看到评论了,非常感谢大家,三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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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女墙鸾凤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