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落倒在枯草上,有魔族的随从掐着他的脖颈将江落冷若冰霜的脸扬起。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着江落冰凉的脸颊,他姿态狼狈,精致的面容上带着疲倦顺从的神色。
江落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现在却像结了冰一样冷。
对方死死握住自己的脖颈,江落连呼吸都做不到,说不出一个字,眼睛渐渐被雾蒙住。
他的身姿在这片广袤残酷的地方,显得太瘦了。
过了几息,江落开始象征性地挣扎——对面人太多,他自己的目的也已经达到。
蒲氏想让他死,他也躲不过。
江落艰难地抬起手,十指攥着蒲氏军人掐住自己脖颈的手背,指甲用力地将对方往外拨,甲床发白泛青。
不过也没用。
蒲氏常年骑射,生死都在马背上,他们总是与风霜为伴,强健的身躯仿佛由青铜铸成,握住自己脖颈时坚不可摧。
之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剑,已经耗费了江落所有的力气。
江落痛苦地蹙着眉,嘴唇发青,唇瓣微微颤抖着。
呼提却突然说:“等等。”
骨都候让手下松开手。
鲜血从呼提的背后不断渗出,染红了他的兽皮铠甲。
他低头凝视着江落,一对深邃的眼睛像鹰隼一样锋利凶狠,也带着冷酷野性的光芒。
“阿纳的后裔。”呼提打量着江落,突然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血性和野性的笑。
“我没看错,你是混血,你混了阿纳的血。”
蒲氏的人被命令松开手,江落没有再被卡着脖子,火光中,江落的脖颈上印着红痕。
但很快又有蒲氏的人走过来,一拳就要打到江落的太阳穴。
呼提握住马鞭,一鞭子将同族的手抽开,骂道:“谁让你打他了?”
蒲氏军人不可思议地看向呼提:“骨都候大人,他刺杀你!我们该拿他炼灯油!让他生不如死!”
“你不能看他像个妖精,就被迷惑了神智啊大人!”手下喊道。
呼提却摇头:“我还活得好好的,只是流了血而已,草原上没留过血的男人,讨不到老婆。”
在深夜的火光下,呼提的吐息带着炽热的气息。
手下心想完了,这个刺客混血混得太好看,皮肤白得像冰山上的雪,眼睛却像南方的水一样波光粼粼。
眉毛细长弯曲,像人族绵延不绝的青山,嘴唇看起来又薄又软。
骨都候不能因为自己没死,就这样放过敌人啊!
他的心已经被这个妖精给蒙蔽了!
呼提从马背上取来麻绳,把江落绑到马上就走:“撤。”
江落没被蒲氏的人当场杀死,心里却并没有任何庆幸。
在听到“阿纳”的时候,江落的心就仿佛沉下深渊,恐惧与绝望如同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江落心如死灰,他要是当时就死了,还算是殉职,可他没死,而是被带走了。
被作为“阿纳”带走了。
阿纳,就是俞相依之前提到的,魔族以前的一支部落。
那里的男人可以生子。
江落的祖母祖上是一支冰雪地带的部落,不过不是阿纳。
江落没想到,除了祖母那边,自己还混了阿纳的血。
完了。
蒲氏不为难能孕育后代的人,哪怕是缺奴隶炼油,看在小孩的份上,也会多考虑几天。
他不会立刻就死,可能会被呼提带走,作为奴隶,战俘,或者相对自由的劳动力。
但是对于生长在人族,从未习惯过魔族野蛮兽性的江落来说,这一定会比死亡更恐怖。
彩珠河的北边是无数座雪山,每年每季蒲氏都会为了牧草四处迁徙。
草原广阔到没有尽头。
没有人能单独从魔族那浩渺无边的草原上,找到回家的路。
他要是这次被绑走了,那活着是蒲氏的人,死了是蒲氏的鬼。
如果他被逼着、或者不得不自愿有孩子,那他的孩子就是蒲氏的孩子。
蒲氏的后代会像其余野蛮的魔族一样,不断发起战争抢夺草场,把其他人变成奴隶,烧灯油,做皮鼓。
或者变成其他人的奴隶。
这不像南方的马奴,那是真的会被吃的。
他的祖先来到了人族这片对内相对温婉的土地。
可他如果被带回魔族,他的后人会永世不得翻身,永远像恶魔一样活着,或者被其他魔鬼蚕食。
而他作为有用的“阿纳”,不会被战乱直接杀死。
魔族处置敌人时,不杀妇女和不记事的小孩。
他会和魔族的女人活得一样长。
等他死了,他的尸体不知道是会被放在水边还是干脆天葬,被老鹰分食。
所有魔族都是这样的。
这对那些魔族来说很正常。
可对一个人族来说,去了那里,清醒着还不如疯了。
总之,连灵魂都再也别想回家了。
江落的手腕被麻绳割破,绑紧系在层层叠叠的马鞍上,动弹不得。
蒲氏队伍放弃烧毁粮草,护送呼提闯出军队,一路直奔彩珠河。
江落感觉自己都要被癫吐了,在风中问呼提:“你能不能就在彩珠河边杀了我?”
江落之前刺杀呼提时,被对方的煞气震出了点内伤,五脏六腑都感觉有些错位,说话声音也是时断时续的。
“你们吃的也不多,带上我还浪费肉食,不如直接把我宰了,你回去也好交代。”
呼提嗤笑一声,把鞭子卷起来轻轻抽了下马后退,战马飞驰得更快了。
江落手上的伤不断被粗糙麻绳磨着,随着马背颠簸总有火一样的疼痛,身体里的内脏也疼得他快呼吸不过来。
“而且我被你打伤了,你治我难道不需要药?”江落问。
“你是骨都候,蒲氏部落需要你管理,你就这样把资源浪费在一个人族身上?”
“你……你不亏吗?”江落问。
呼提开口说话时,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是从胸腔里震颤出来的:“你求我杀你?”
他的语气强硬:“我不杀你,我怎么会杀你,我不只不杀你,我还会给你养好伤。”
呼提志在必得:“我要你当我的人,你为什么这么不要命?”
江落冷笑。
呼提又催促战马跑快些,盛气凌人地说:“老首领身上有旧伤,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族内已经定下我当未来的首领。”
“你跟了我,就是首领的人。”
江落咳嗽了两声,隐约感觉自己心肺都被气得胀痛,虚弱的声音几乎要飘散在风中:“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没去过人族的土地吧。”江落说。
饱经战火的马鞍上,各种锁链被叠了一层又一层,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响。
“我占领过。”呼提的声音里有些殷勤。
他是个很强悍的将领,未来也会成为强大的首领。
“你做的事情,你们经历的事情,全部都觉得理所应当,但我不是。”江落请求道:“你就在彩珠河边了结我。”
他咽下嘴里的血沫,声音难得很轻柔:“或许我的尸骨能被战友捡走。”
呼提简直疑惑不解。
这个阿纳到底怎么想的?他这么年轻美丽,像冰川暴雪时出现的雪妖,有着可以引诱他们迷失在杀人风雪中的外貌。
他只要被自己带走,呼提一定会珍惜他,给他摘魔族平原上最美的花,让奴隶为他摘冰山悬崖上最好的雪莲。
他为什么想死?
呼提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忠心?”
“我连你的刺杀都能原谅,我可以忘记这件事,但你为什么不能接受我?我不强大吗?”
江落难受地红了眼眶:“我不是忠心,我跟你讲不清楚,我不会走、我不要过河。”
“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走?”
呼提说:“论战斗力,蒲氏里强大的同族不少,这次输在季节上,但我们又不会被彻底击溃。”
“再过两年,我就会率领全族打下南方的一处盆地,那边水草丰美,河流绵延不绝,春天特勒格花能开几里地,粉色的花瓣跟冻死人的雪一样厚。”
呼提问:“你不想去吗?我带你去,我把所有的特勒格花都送给你,你叫什么名字,我就让他们叫特勒格什么。”
江落笑着笑着又抿着嘴,眼泪已经被寒风吹掉在枯草下了。
“你不信?”呼提说:“你们纪校尉的修为没有我高,他占了个天时,不然蒲氏这次不会输。”
“我信。”江落说:“我知道你说的地方在哪,我见过魔族的特勒格。”
“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呼提回头陈赞,眼里是野蛮的迷恋。
呼提说:“我不需要你去打仗,你的手不用再沾血了,也不需要你干活,你只要跟我有孩子。”
“等我打下那里,你每天只要穿上艳丽的衣袍,跟着那里所有人珍爱的妻子一样,
去享用吃不完的果实,在歌声中跳舞就够了。”
江落哭得更狠了:“你让我作为敌人,永远留在彩珠河畔,我求你了……”
呼提的战马离彩珠河越来越近了。
呼提身后的部下骑着马起哄:“骨都候大人从不食言!”
蒲氏族人说:“他说对你好,就不会虐待你,你凭什么拒绝?”
“你是战俘,能不能死可不是你说了算!”
“你是阿纳,你可以延续蒲氏,之前的事情,既然骨都候大人说算了,那就算了。”
……
辎重营
陈老三站在江落被掳走的地方。
这里站了很多人,他们看见江落在夜色和火光下锋芒毕露的一剑,看见呼提重伤,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落被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