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市喝酒的好地方很多, 但都比不上落洲。zuowenbolan这里是一片被西江环绕的江心长岛,由一条纯白色步行石堤将它与岸上连接。除了环岛步道,这里坐落着大大小小三十多家闹吧清吧迪吧, 正对面就是繁华不落的市中心,景色和氛围都一流,聚会的猎艳的约会的散心的都会选择在这里。Lucas初次来宁城, 也是第一次约叶开晚上喝酒, 精心挑选了一家英国人开的森林餐酒吧,有一大片临街的户外花园。
远远地看到叶开向他走来,他很难不心动。
叶开是那种无论在任何场合都足够鹤立的人。他们的首次见面是在阿尔卑斯山, 他被叶开飘逸的单板滑雪吸引, 鬼使神差地跟着他的背影滑了三次,终于在一次上缆车时大胆和他同乘一厢。叶开推上墨镜, 拉下蒙住大半个脸的魔术巾,似笑非笑地用英文问他, 你还要跟我多久?
那一瞬间Lucas三十二年的人生首次有被击中的感觉。没错,他一见钟情。
阿尔卑斯山的一星期是Lucas滑雪生涯中最浪漫最深刻的一段记忆,比他时速六十公里穿梭在高山上更为值得铭记终身。
客观而论,他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人,剑桥毕业, 华尔街出身, 三十岁爬上事业巅峰, 爬他床的人前赴后继,他也半真半假地游戏了多年, 但那些漂亮的男女,都不及叶开摘下面巾那一瞬间给予他的惊艳。
按他的计划,在法国梅杰夫的一周就该拿下叶开——睡够、分开, 在未来一年内时不时回味这一段艳遇的余味,然后在更漫长的猎艳时中将他渐渐遗忘。
他没想到的是,一年多过去,他不仅没有上手,甚至连约对方出来喝一杯的信心都没有。
叶开是从宴会上直接过来的,衣服没来得及换。无尾礼服到底过于隆重,他脱了外套搭在肩上,领带解了,扣子解开三颗,沐浴着一路霓虹灯牌走来时有一种从容的气度。Lucas看向他的目光再迷恋也不能给他带去任何拘谨,他好像不会脸红,也不会因为别人对他的渴望而觉得不安。天生的明星。
Lucas已经喝了半瓶精酿,看到叶开时绅士地站起身迎了几步,“还以为你不会同意。”
叶开笑了笑:“是我该谢谢你把我从无聊的宴会上解脱出来。”
Lucas为他拉开椅子:“什么时候才可以不和我见外?”
他初遇叶开时就记住了他饮酒的喜好——Lost cost,迷失海岸,三倍IPA的精酿,最强烈的特点就是苦,非常非常苦。在苦味炸裂开后才能慢慢感受到回甘。他第一次尝试时整张脸苦得皱成一团,在叶开面前毫无面子可言。
侍应生拎着半打酒过来,利索地帮他们开瓶。
“我一家家打电话确认他们有没有Lost cost,所幸让我找到这家。”
手指轻点桌面,叶开委婉地表示感谢:“费心了,其实不是非它不可。”
松针柑橘和啤酒花的气息开瓶就很强烈,他在夜色中抬眸,原来斜对面就是皇天。全宁市的gay都把这里当作约炮圣地,陈又涵当初明言厌倦了专一的恋爱,这两年想必没少光顾这里。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眸底的情绪更深沉了几分。
Lucas看在眼里,在桌上将火机滑给他:“看我一眼。”
叶开点起烟,在烟雾中静静地回望他。
“Leslie,我也不差。”他笑了笑。狭长上挑的眉眼,薄薄的单眼皮,五官没有什么出挑,但高而瘦,气质上有种疏离在外的脆弱美。
叶开掸了掸烟灰,黑色的双眸十分沉静,良久,他礼貌性地勾了勾唇,“我知道。”
Lucas挑眉,很老道地化解尴尬:“我调任中国,未来三年都会base在宁市,飞北京不到四个小时,答应我,我可以每周都为了你跨越千里。”
叶开终于忍不住低头笑了笑:“你中文果然进步很快。”
今晚的叶开无比好说话。
Lucas见他不反感,将椅子拉向他。坐姿微妙地变了,两人几乎是肩挨着肩。他举起瓶子与他碰了碰:“一年多,这年头像我这样有耐心的追求者不多了。”
叶开想了想:“不是你的问题,”他吁出一口烟,“是我,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同/性。”
“你不是——”
“他不一样。”叶开自嘲地抿了抿唇,“我唯一的一次情感经历不是爱上同性或异性,我只是爱上他。”
这样的句子结构对于Lucas来说过于复杂。他心里理了会儿,一手搭上叶开的椅背,头歪过去,嘴唇几乎凑在了他耳廓上,低声说:“我可以帮你试试。”
好。叶开在心里回答,喝完两瓶酒,如果他感觉到醉了,便试试。如果仍然清醒,那就再等等。
夜深,远处的楼渐次熄灯,只有落洲的人越来越多。乐队演出正到**,临街的白色遮阳篷上,灯珠眨眼,风吹过香草林,柠檬叶和迷迭香的气味幽然。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交谈的频次降下,静默的时刻在低沉鼓点声中前所未有地凸显,与夏日江边氤氲的夜露水汽交替上升,暧昧地裹挟住了每一道炙热的呼吸和目光。
Lucas捏住了他的手掌:“Leslie,让我看你的爱情线。”
叶开低笑,另一手撑着腮,眼神有片刻朦胧:“你好老土。”
“你看,中间断了。”Lucas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轻轻叹息一声,“人生很长,前面再刻骨铭心,断了也就是断了,后面才是真的、对的。”
叶开垂眸,看着掌心的纹路。他分不清哪个是爱情,哪个是生命,哪条又是事业线。酒精麻痹了他的思路,Lucas这么说,大概就是天意。
Lucas是温哥华人。他们相遇在法国,在直飞温哥华的飞机上再次相遇,足够有缘分。他们有相同的爱好,有契合的脾性,就连他住的地方都和外婆家只隔了两个街区。他在温哥华养病的那几个月,Lucas甚至从华尔街请假陪过他几天。
那时候兰曼请他喝茶,在春天晴好的天气里,在香气馥郁的花圃中,用她最好看最名贵的那套餐具。樱花飘落进瓷杯里,Lucas和兰曼谈笑风生。而他多可悲,那一刻竟然在心里委屈,为什么坐在这个位子的人不是陈又涵。
在阿尔卑斯一起滑雪的不再是他。
和外婆一起喝茶的也不会是他。
从前约好的春夏秋冬,三时四季都有别的面孔。
就连兰曼都放下了。最开始收到花时会在插瓶时念叨,还是陈又涵那束伊迪丝玫瑰最得她心。但看多了粉色的珍珠雪山,渐渐的也就习惯了起来。叶开刚到温哥华时沉默寡言,她一句话都没有多问。直到半个月后阳光很好的一个午后,他裹着毯子坐在花园里看书,忽然摘下眼镜,用濒临断线的平静说:“外婆,可不可以和我聊聊又涵哥哥?”那一瞬间兰曼什么都懂了。
叶开没有抽回手。Lucas的手指微凉,和他人一样瘦削而苍白。纤细的指腹从他掌心轻轻划过。
感觉不坏。叶开醉沉沉地想。目光从掌心抬起,落入Lucas的眼中。呼吸交闻,Lucas就着这个姿势,终于吻上了他梦寐以求的他。
周围有口哨声,间杂着鼓掌声。
还有不知道哪来酒瓶落地的声音。
乔楚拎着一打酒远远地看着陈又涵,看到他扶着半空临街的栏杆,用力得小臂上连青筋都醒目。从手中落下的酒杯在脚下碎得彻底。整个二楼户外露台静了一瞬,只剩下乐队拨弦声,主唱在唱一首英文歌。欢笑声在一秒钟后毫无挂碍地继续,只剩下陈又涵低垂着侧脸,沉默地坐在阴影里。
是他看错了。小开不会喝酒。他面前绝不会摆着那么多精酿酒瓶。
舌根泛出很深的苦涩。宝宝……宝宝喝两口就会醉,会醉得不省人事,怎么还能和对面那个人微笑着交谈,怎么还能和他交颈亲密?是他看错了。
是他眼神不好。
反正把别人错认成叶开的也不是第一次,甚至在穷乡僻壤都出现过不合时宜的幻觉。他做过荒唐的白日梦,以为叶开哪一天竟原谅了他,主动出现在他眼前。坐飞机时幻想过邻座会是叶开,过安检时也许前面两位三位那么巧会是叶开,路过他喜欢的潮牌店,或许叶开刚好和同学逛完出来。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偶遇,他想要一次,不贪心。
乔楚悄无声息地靠近,很快地在街上扫了一眼。
没有什么,只是一对同性情侣在接吻。
“触景生情了?”乔楚低咳一声,拍了拍他的背。
陈又涵一身冰寒,好像没听到他的话,视线一味地凝固在无意义的虚空中,紧紧咬着后牙槽,侧脸绷得仿佛石刻。
心脏被人轻易地捏住,比荆棘更坚硬的刺从四面八方穿刺而入。
他闭了闭眼,是幻觉,是错觉。那只是个长得和小开很像的人。如果仔细观察,他比小开高,比小开瘦,比他深沉冷冽,小开不是这样的,他是他矜贵华丽的玫瑰,笑起来像无忧无虑的小王子,抽烟的动作也绝不可能这么熟练。痛得发麻的五指颤抖着插入发间。他看错了,叶开不会和别人接吻。
他不会去确认一遍的。
再看他会死。
那就是错的。宝宝不会这么对他……不会,不会的。
掌声和起哄声消散,Lucas指尖轻触叶开的侧脸,目光迷离,低哑的声音叫他:“Leslie。”
叶开怔愣,眼神从醉梦中清醒,椅子在地面发出巨大的摩擦声,他起身,惊慌地看着Lucas。
都是老手,Lucas随即明白过来,苦笑道:“原来他不会叫你Leslie。抱歉,是我惊醒了你的幻觉。”
叶开胸口发堵:“对不起。”
Lucas点了一支烟,闲适地搭着二郎腿,半晌,没有情绪地笑着说:“没关系,我不亏。”
陈又涵猛地推开椅子起身,乔楚拉住他:“你怎么回事?”
陈又涵好像失了魂,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便不管不顾地挣脱出来,脚步凌乱,接二连三得碰到桌角绊到椅子撞倒酒瓶。短短几步路他走得惹是生非,一路机械地说着抱歉对不起。
乔楚震惊地跟上去——他从来没见过陈又涵如此失态。眼见着他仓皇的背影跌跌撞撞走下楼梯,穿过纷乱的舞池和霓虹的幻影,冲到门边。
“——陈又涵!”乔楚叫住他。
陈又涵好像被定住,脚步凝固住。他垂首站在暗影处,接着像被针刺般迅速而狼狈地侧过了身。
那是皇天酒吧昏暗的门口,一线之隔,外面是被灯光照得如昼的街道,里面是破碎疯狂的声色犬马,陈又涵手抖着掏出烟,火机按了几次竟然没有出火。他咬着烟,死死咬着烟,姿势怪异地把自己躲避在阴影里。
门外,路灯照出一个眉目漂亮的年轻人,正和他的朋友结伴而行。
他身姿挺拔,面容平静,带着淡淡的笑意,从容地穿过长长的、暗黄色的灯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