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务会谈冗长而无聊, 双方进入胶着状态。会议主持适时提出coffee break,陈又涵抄起火机和烟,一边走一边给叶开打电话。
他最近因为做梦和时差的缘故, 作息很不规律,陈又涵心疼他, 晚上设置睡觉提醒, 音响提前半小时播放助眠白噪音,泡澡的精油也全部换成了薰衣草——他以前真的很烦这个味道。
屏幕亮起, 显示出是上午近十一点,无论如何也该醒了。
嘟声响了五声才被接起,电话那端传来一道倦怠的声音,
叶开眼睛都没睁开,双眉间蹙得很紧。
“又涵哥哥。”他翻了个身, 把白色的被子半压在了身下。
“还没睡够?”陈又涵微诧, 烟咬在嘴里都忘了点燃。刚刚在会议上暴躁不善的眉目此刻深沉温和,带着隐约的无奈和宠溺,“怎么回事?要不要让医生来看看?”
叶开从小就很少赖床, 别人上学都要家长从被子里扒拉出来,周末上补习班更是。但他回回都比课表提前五分钟, 任教老师上门来, 一推门就看到他穿一身小西装一本正经, 小小的身子坐在椅子上两脚都悬空, 小手在大腿上默背钢琴指法。
叶开“嗯”了一声, 鼻音很重地说:“我没事。”
听筒里传来打火机的声音。陈又涵点起烟, 听到叶开没头没尾地说:“我打架了。”
贵宾厅里没有人,因而没人看到陈董事的失态。他刚搭上的二郎腿立刻放下,夹着烟的手握着休闲椅的扶手, 是一个几乎要起来大步冲出去的态势。直到叶开补充说“在梦里”,他才重又松弛了下来。
烟灰都烫到了自己。
陈又涵把烟重新抿回嘴里,骂道:“讲话不要大喘气。”
叶开忍不住笑:“你的电话来得很是时候,否则在梦里我都要过失杀人了。”
陈又涵单手支着太阳穴,一上午缓慢的进程所带来的烦躁尽数被抚平,他笑了一声,夸他:“真厉害。”
秘书敲门,推开半道门缝后见陈又涵在打电话,提醒顿时变为无声的——她抬腕指了指表盘,又无奈地耸了耸肩。
陈又涵瞥她一眼,点点头,对电话里的叶开叮嘱道:“晚上前不许再睡了,听到了没有?”
叶开嗯嗯应得乖巧,挂断电话去冰箱里取了一瓶斐泉。不知道是不是刚睡醒的缘故,打惯了球的手竟然绵软得连瓶盖都拧不开。他转了转肩胛,觉得浑身有种莫名其妙的酸疼。
等喝上第一口水,站在中岛台前就那样发起了呆。
与往常不同,梦里的细节并没有随着醒来而流逝。
他冲了进去,他踹翻了一个人高马大用手肘撞击陈又涵后颈的十二中队员,他一拳拳把那个人的鼻梁骨都打歪,血糊了那人满脸;他膝盖压着胸口不让他有抵抗之力,别人怎么拉都拉不开;他还把试图浑水摸鱼的十二中老师给撞了个趔趄,对方脸都气歪了。
天翼校队一拥而上试图拉开十二中暴虐的众人,结果也被迫加入混战。对方单方面的恶意挑衅演变成一场无法收拾的两校群殴。
一片混乱中,他挨了好几拳,被陈又涵用力推了出去。
“你他妈的!”陈又涵额角上流血,高挺的鼻梁上蹭的不知道是谁的血污,他呸了一口,吐出铁锈味的血沫,眼底一片狠戾发狠怒吼:“有你他妈什么事?”
叶开拎起领口狠狠擦过带血的嘴角,简短飞快地说:“我喜欢。”
陈又涵半转过身,只看到他瘦削的穿着白T恤的身影大步向前,抬手稳稳接住了对方狠抽下来的网球拍。
眼里都是意外。
认识叶开时间不长,交际也不深,属于食堂碰到连打招呼都可有可无的那种。但有一点认知从未变过,那就是叶开这种人,漂亮,矜贵,是需要远远地高高地安放好保护好的。陈又涵根本没想到他竟然会打架,而且还……身手不赖。
省训中心尖锐的哨声刺破回忆,把叶开带回现实。他目光回焦,发现是门禁电话在响。
他接起,屏幕上显示出一张陌生年轻的脸。对方自我介绍是陈又涵的私人医生,受陈又涵嘱托上门问诊。
叶开换好家居服的当口,电梯门正好打开。医生姓陆,长相儒雅,精英的气质都被收敛,看着很靠谱。
他是心理学精神科的领域,听了叶开的梦也觉得有趣,倒没有开什么实质性的药,只让叶开放宽心。想来心里对陈又涵的小题大做是有点哭笑不得的。
“梦是意识的投射。”他饮下杯中最后一口温水,起身与叶开握手,“都说梦想成真,其实未必是梦里想的东西在现实里成了真,现实里找不到出口的东西,如果在梦里找到了出路,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陈又涵晚上有应酬,抽空给叶开打电话问了下看诊情况,知道没什么问题便放下了心。等回家已经过十二点,音响里流淌的是下细雨的沙沙声,灯都没开,只有一盏阅读灯亮着,叶开窝在休闲椅里,膝盖上摊着相册。
陈又涵脱下西服,一边单手解领带,一边向他走去:“怎么又在看照片?”
叶开在灯光下抬眸看向他,抽开领带结的手指骨分明,无名指一枚银色戒圈勾勒。他放下相册,走过去凑在他嘴角亲了亲,抬手帮他解衬衫扣子。
陈又涵失笑:“不安好心。”
而后便拥吻住了他。
叶开感觉自己身体一轻,被陈又涵轻而易举地托起。腿勾住他结实的腰腹,手环着他的脖颈,叶开垂眸看他:“又涵哥哥。”
叫一声,低头亲他。
唇瓣缠绵几许,分开,却又分得不那么开。叶开近在咫尺地望进陈又涵眼眸里,又叫他:“又涵哥哥。”
声音更轻了些。
陈又涵托抱着他,很稳。吻着的时候,大手就那样揉握着叶开的腰侧,和更丰满的身体部位。叶开被他撩拨得不行,陈又涵却又放下了他,“不行。”拒绝得温柔但没有回旋余地。
叶开精神不好,他舍不得。
睡前活动突然就从少儿不宜变成了讲故事。陈又涵把人圈坐在腿上,下巴搭着叶开的肩膀,继续回忆他高中时候的照片。叶开的心思却不在上面。他突然问:“那时候出柜很难吧?”
陈又涵的指腹在画册上停留,继而翻过一页。回答的语气漫不经心:“打几次架就好了。”
“几次?”叶开故意问。
陈又涵笑了一声,指尖在他脸颊上弹了一下:“记不清了。”
叶开不依不挠:“怎么打的?”
他心里隐约有答案,直到听到陈又涵半笑着说:“当然是一个人打啊。”
相册正巧在市青训的决赛上,画面中的他单手灌篮,对手前锋被他撞得摔在篮下。
“最厉害的一次刚好在市青训,练习赛上打起来,后来出院后被教练罚跑四十公里。”
“他凭什么罚你?”叶开语气不善,眉头紧拧。
他把梦和现实搞混了。梦里的陈又涵是被挑衅,现实怕不是陈又涵压着对方揍。
陈又涵站在成年人的角度客观讲理:“虽然是对方先说垃圾话,不过还是我先动的手。”
“然后两个学校就开始打群架?”
陈又涵一怔:“群架?”勾了勾唇,“当然不是,是我一对五。”
叶开蓦地心口一抽,他磕绊了一秒才问:“怎么会?”
“同性恋在篮球队怎么可能有什么好待遇。”陈又涵不多说,只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他一句话切断了叶开的侥幸。叶开模糊地想起梦里的片段,画面里的陈又涵独来独往,在学校里看上去又凶又顽劣,但往来的也不过就是杜唐和施文。集训这样的集体生活,陈又涵多数时候也是一个人。他连跑圈的时候身边的队列都是空的。
陈又涵从没有提过,叶开在梦里看到了,也没有注意过。
“喂,”陈又涵哄他:“什么表情啊,没那么可怜。”
想了想,转移话题问道:“今天梦里打架,打赢了吗?”
叶开“嗯”了一声:“地板上都是血。”
陈又涵挑眉:“够凶的啊。”又问,“梦到什么了跟人打起来?”
“梦到球场上有人欺负你。”
陈又涵没预料到这个回答,眸中闪过意外,半晌,他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在叶开唇边啄吻了一下,低声道:“果然是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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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队医务室包扎得无比利索,陈又涵额头上缝了几针包了纱布,其余伤处擦了碘酒。十二中七号没这么幸运,被救护车推进了医院。人有没有事尚且不知道,陈飞一那边已经安排好了私了金额。
处理好伤出来,两人被天翼带队老师罚站。到底还是占了长得好看的便宜,没舍得让他俩在大太阳底下晒着,只让在看台罚站,罚一个小时后去跑圈,四十公里。
叶开仍想问凭什么,念及下辈子性/福两说的七号,默默地把这话咽了下去。
两人在雨檐下站了会儿,站不住了,没个正形地蹲下。
陈又涵摸了下额头,叶开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随口道:“不会留疤。”
老师过来巡查,哨声一响,骂骂咧咧的声音顺着传出老远:“谁让你们蹲了!给我站起来!”
叶开觉得自己血亏,梦里的自己不仅打架,还受罚,还写检讨,什么好学生的底子都给丢没了。
陈又涵果然笑起来:“以为你跟其他好学生差不多,没想到打起人来还算有两下子。”
叶开仰头看着顺着雨檐延伸出去的晴空,扔直球:“那是不是可以多喜欢我一点了?”
陈又涵转过脸不看他,冷酷而慢条斯理:“想多了。”
“杜唐才不会为你打架。”
“他会。”陈又涵对此倒挺笃定。
叶开吃醋,但又有胜利者的姿态,从容地说:“可惜,现在站在这里的是我。”
陈又涵终于扭头看他,见他过分好看的脸上被拳头擦破了几道伤口,半仰着头的样子淡定无比。因为察觉到目光而做了个回眸的动作,清澈的瞳眸里似笑非笑。
云雀从树梢飞走,叶开眸光微抬,余光里,教练正在血虐队伍,哨声穿透湛蓝天空下的云团,回荡在空旷的午后省训中心。
他靠近陈又涵,手撑上他身后的红砖墙,低声问:“看到我冲过去,你高兴吗?”
明明比自己要矮上几厘米,陈又涵却不知道为什么叶开总有一种笃定从容,甚至深沉。
他好像只把一切当游戏,淡漠,戏谑。在这场游戏里,他对周遭的所有都漫不经心,唯独对“陈又涵”三个字认真。
陈又涵靠着墙,双臂抱胸,运动裤下的长腿交叠,一腿屈膝。虽然被叶开逼进了方寸之间,但他老神在在,锐利的双眼与叶开对视,大方承认道:“有爽到。”
叶开抿唇,一点笑意偷跑出来。
他想,人在十八岁时总是很勇敢。
陈又涵的出柜,他的出柜,算一算,他们的勇敢差了十六年。
孤军奋战的时候,真的很寂寞。
叶开更近地凑近他,无视教练的怒吼,借位,彼此的眼神错落又相融,直直地一直到对方心里。
“又涵哥哥,我可以陪你一起勇敢。”
教练的脚步到了,叶开在陈又涵的唇上蜻蜓点水地触碰,又若无其事地回撤。
教练的目光古怪,虽然克制,但仍有猜测,骂骂咧咧道:“搞什么!让你们罚站,在这里给我讲悄悄话?!要不要给你们去广播室聊啊?!”
陈又涵无视,他单手撑地跃下高高的看台,如一阵风。
从叶开的角度看,十八岁的烈阳下,暗红色的橡胶跑道上,这道身影寂寥而渺小。
但声音却很稳。
是陈又涵稳稳地说:“我记住了。”
教练气急败坏:“记住什么记住!”
第二天训练,陈又涵套上了那只白色的护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