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黑胶唱片流淌出歌声, 随着夜色暧昧地漂浮至三楼书房的窗口,从未闭拢的窗户中飘了进来。zhongqiuzuowen
玻璃窗落下,歌声和夜风一并消失, 只留下室内沉默的对峙。
是叶开起身关了窗户。
做完这一动作后,他的目光才落回那一叠凌乱的纸上。伸出手想拿起的瞬间,纸面又被另一只手抢先压住。
叶开抬眸:“你什么意思?”
叶瑾在桌面上坐下, 赤脚搭起二郎腿。因为姿势的缘故, 睡袍襟门从中滑落,露出交叠着的白净长腿。她拢了拢头发,从书桌上抄起烟盒。白色的盒子, 大卫杜夫。
“介意吗?”
没等叶开回答, 她自动捡起桌子上的打火机,低头点烟。卸了妆的面容在灯光下显得苍白, 唯有抿着烟嘴的唇瓣有着淡淡的血色。
叶开拉开椅子重新坐下,一手搭着椅背, 另一手在桌面上漫不经心地轻点,等着叶瑾说第一句话。
“你呀,真是没出息。”叶瑾吁出第一口烟,目光落在指间的白色烟管上,笑了笑:“大卫杜夫有好什么好抽的?亏你长情了这么些年。”
叶开没说话。
叶瑾不以为意, 娴熟地掸掉烟灰后继续说:“不过我也算是可以理解, 人生中的第一次总归是让人难以忘怀。第一瓶喝的酒, 第一口吃到的荔枝,第一个喜欢的人, 第一次性幻想的对象,初恋——”她垂眸瞥了叶开一眼,看到叶开对她勾了勾唇:“说得很好。”
“陈又涵先来找你的?”
“反了。”
“我不信。”叶瑾往后半倾上身, 纤细的手掌撑住桌面,一头长发随着仰头的动作从肩头落下。她看着天花板,淡淡的语气里有回忆的味道:“以你的个性,陈又涵跟你说了那些话,你不可能还对他存有幻想。Lucas不就是你的备胎吗?考核了两年,我都以为你准备重新开始了。”
“Lucas你倒是不反对。”叶开讽刺了一句。
“你不闹着出柜,一切好说。”叶瑾低头看着他,目光温柔了下去:“是不是觉得自己长大了?其实还是很好猜。你对一段感情什么状态,多少投入,抱有什么预期,真的很好看透。我一直说得很清楚,你出柜,爷爷受不了——或许他可能受得了,但我不能拿他的命去赌。”
房间里白雾缭绕,很快就弥漫了满室的烟草味。叶开觉得喉咙干痒,抓紧了打火机。
“扪心自问,如果你和Lucas顺利交往了,你准备和爷爷出柜吗?”叶瑾慵懒而锋利地盯着叶开的面容,“或者,你打算过多久才和爷爷出柜呢?还是一直瞒着,直到东窗事发的那天再说?”
叶开低头抿了口烟,继而把手搭在了桌面上。从叶瑾的角度看,他这个姿势封闭而抗拒。
“你回答不了。可是如果换成你的又涵哥哥,答案就很明显,对吗?”燃到底的烟头在干净的烟灰缸里捻灭,“你可以为了陈又涵不顾一切,他在你心里超过一切,你可以用所有东西去赌,不管是妈咪还是爷爷,你不考虑他们能不能接受你们离经叛道的爱情,只想逼他们承认祝福,然后你就可以安心地、再也没有负担地和陈又涵手牵手走在太阳底下。那爷爷呢?爸爸妈妈呢?叶家呢?你从小都很乖,是我们都小看了你,原来你一任性起来,就要把整个家都毁掉。”
叶瑾笑了笑:“我只是你姐姐,在你生命里排末尾没有什么好说的,爷爷什么分量,不用我问你心里也有答案。今天我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个,你愿意和陈又涵一直躲着不公开,一直到爷爷去世,你愿意吗?你可以吗?第二个,如果你和陈又涵公开出柜,爷爷中风脑梗被你气倒下,你和陈又涵承受得了这个结果吗?你可以背负着这种罪恶和愧疚和他相爱一辈子一直到死吗?你——可以吗?”
叶开闭上眼睛,薄而苍白的眼皮底下,被阖上的眼珠轻颤。
叶瑾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拨弄了下他细软的黑发。
“不用回答我,我也不愿意听你亲口打碎自己天真纯粹的真爱。你觉得我至今毫无悔意,又觉得我的后悔毫无价值,我都接受。小开,成年人的世界那么复杂,有时候没有坏人,事情也可能得不到好的结果。局势,人情,时机,因缘巧合,人总是被捉弄。哪怕坐在金山银山上,握着权柄,踩着宝石,也不过是无能为力的普通人,猴子,动物。你和陈又涵会怎么样,可能怎么样,现在去争辩已经没有意义,既然我选择了这样的处理方式,你对我怎么恨怎么唾弃,都是我应该承受的后果。你可能会觉得我到现在这个地步还在大言不惭——这一两年我一直没有好好和你说这些话,其实是我的懦弱。”
她深吸了一口气,仰头,指腹在眼睛底下很轻地抹过,“你怎么会去重新找他?你是最骄傲的,陈又涵话说成那样,你早就该死心了。”
叶开沉默得够久,直到现在才有所回应,也只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让你失望了。”
“重新在一起了?”
叶开抬眸,没应声。叶瑾点点头:“我明白了。”
她从桌子上捡起那叠合同,垂首看着它们的边缘在掌心并齐,轻声说:“两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因为签了合同的,我想陈又涵应该还没有明确跟你坦白。我用两百亿切断了他的退路,那时候你在准备高考,他没有机会跟你商量。说了很多话伤你心,你也不必当真,都是演戏。你最后那晚去找他,在门外,我看到他把烟头按进了手掌心。”
见叶开并无意外之色,她微怔,继而自嘲地笑了笑:“你都知道了。”
“陈又涵不想让我等。”
叶瑾“嗯”了一声,点点头:“他没办法,你等不了,他也不舍得让你等。话讲得那么难听都是有苦衷,看到你病得那么深,我真想都告诉你。”
所有的“早知如此”都不值得动容。叶开神情冷漠无动于衷,冷冷地嘲弄地说说:“你没有。”
“对,我没有。”合同在她手中如一副扑克牌般被缓缓捻开:“我信不过陈又涵,在商言商,我拿了宁通两百亿授信、瞒着爷爷去做了这件事,如果什么承诺都没有,那就太天真了——这份合同,就是证据。当年的宁通VIP室,知道这份合同存在的,除了两位律师,就只有我和他。”她看了叶开一眼:“现在加上你。”
她终于再度亲手递出。
屋子里静了两秒,叶开摁灭烟头,伸手接过。
不长,甲乙双方权利义务条款明确,只是违约条款那么长,数字庞大,几乎让陈又涵能失去的都将失去。复杂、严密、精准的语言将两个人的爱情包裹成了冰冷的法律文书。
叶开一目十行很快地扫过,心里默念,“……未经甲方允许,乙方不得擅自会见、接触、联系叶开先生;未经甲方允许,乙方不得对叶开先生提及相关适宜,包括但不限于事实真相、细节、牵涉人员;……未经甲方允许,乙方不得给予叶开先生情感上的暗示、期待及约定,不得从中干涉叶开先生的任何私人事务;……本合同一式两份,甲乙双方权利义务保留期限至——”瞳孔一瞬间紧缩,叶开捏着纸的手不自觉用力——
“叶通先生去世。”
叶瑾又点了一根烟,抿了抿,清冷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违约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叶开竟然垂着头面无表情地哼笑了一声,继而真正开始笑。因为他始终低着头,暗影下,叶瑾无法窥见他的表情,只从他细密抖动的双肩看出他竭力忍住的笑意。但叶开很快就忍不住了,他紧紧攥着纸页,放肆地笑出了声,仿佛见到了什么天大的荒诞而好笑的事情。叶瑾怔愣地把烟从嘴边取下,蹙眉:“你疯了?”
叶开站起身,在明亮的灯光下,叶瑾终于得见她弟弟脸上疯狂恣意的笑意。他的唇控制不住地上扬,带着轻颤抓起手机推开阳台门。
厚重的玻璃阻隔了一切声音。
陈又涵还在一个招商酒会上,杯子里只装了香槟。只是一个低头看手机的动作,就让几个正与他攀谈的嘉宾噤了声。电话没有被挂断。几人看着陈又涵把香槟杯放在侍应生的托盘上,很有风度地半勾起唇致意:“抱歉,接个重要电话。”
还没离开会场就按下了接听键。
“宝宝。”
“陈又涵——”
虽然对方看不到他的神情,但眉眼还是不自觉地温柔了起来,“怎么了?”
“我爱你,”叶开低着头在阳台上没有方向感地转着圈,用力说:“你听到了吗,我爱你。”
抬起头,深蓝色的夜幕,一弯新月。嘴角的笑从没有放下来过,他抬手抹过脸庞,一片湿滑。
陈又涵在突如其来的表白中怔神,继而在沙发椅上坐下,用眼神谢绝了旁边蠢蠢欲动的一名女星,对着听筒说话的声音低沉而动听:“听到了,我也爱你。”
一通电话没头没尾,他却被招得不得不扯松了领带。他的男朋友往后几年都会跑得聚少离多,他怎么办?
夜风模糊了眼眶中蓄满的泪水,叶开用力眨了下眼睛,最后一行眼泪顺着脸颊滑下。他很快地再度用手掌擦掉,推开门进屋。一进一出都很短暂,流动的潮气带入屋外的湿热。叶瑾抬起头,看到叶开仍在笑。
“你输了,你知道吗——”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高兴,眼角眉梢的笑意天真又干净,仿佛恢复了无忧无虑的样子,就连挑衅地上扬起起的唇角都让人觉得可爱。他看着叶瑾,又重复了一遍,“你真的输了。”
一纸合同在手,叶瑾无论如何都不会输。
她甚至可以让陈又涵倾家荡产。
然而她仍是保持着坐在书桌上的姿势,看着叶开笑了笑,目光柔和下来,说:“是的,我输了。”
而后,在叶开震惊的目光中,她一手捏着合同,一手按下打火机,如同点烟般慵懒地点燃了那五页纸。
火光亮过灯光,叶瑾半侧着的脸被火光照耀。火舌窜得很高,但纸很快燃到尽头,叶瑾松手,渐渐偃旗息鼓的火舌卷着剩余的白纸落在地板上,在那里完成了最后的燃烧。
白色的纸变成了黑色的灰烬,昂贵的人字拼地板上留下深色印记。
“我说过了,这份合同只有我和陈又涵知道,妈咪不知道,爸爸不知道,爷爷也不知道。”叶瑾耸耸肩,撑着桌子赤脚跳下,“回头转告陈又涵,作为商业合作伙伴,我对他违约失信的行为深表痛心,下次再想合作的话就没那么容易了。”
叶开神情复杂,混合着深深的惊异,最终,他只能意味不明地说:“叶瑾,我真的看不懂你。”
叶瑾穿过那一片零落的灰烬,走向他:“对你和陈又涵失去的两年,我抱歉,但不后悔。我今天郑重向你道歉,但不代表我觉得我做错了。对不起。”
“你可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
叶瑾拨了拨颈后的长发,沉默了两秒,温和地说:“也许,谁知道呢。博弈、权衡和取舍,你有了为自己做主的权力,就要接受选择的痛苦。这件事情和我没有关系了,妈咪那里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办,我不会再阻挠,如果有什么我帮得上——”自嘲地笑了笑,“而你们又还算看得上的,可以和我说。爷爷那里——”她停顿了一瞬,“你长大了,这个痛苦的权衡,你爱情和人生的选择权,至此,我全部交还给你。”
她离得叶开很近。看着他长高的,从一米六到一米七八,天天念叨怎么还没到一米八,到现在的一米八二八三,她也从弯腰听他讲话到如今不得不仰起头。
看到她抬起的胳膊,叶开出乎意料地没有躲开。
叶瑾虚虚地揽住他,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我唯一真正后悔的,是轻视了你和陈又涵的爱情。如果我对你们的爱情有多一份信心,你说得对,也许我会帮你。只是小开,我问你的那两个问题,真的有更好的处理方式吗?如果你找到了,我会很高兴。”
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才听到叶开的声音。
他说:“已经找到了。”
走至门口的背影果然一僵,叶瑾没有回头,“是吗。”
“我说过你输了——爷爷——他早就知道了我和又涵哥哥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