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银几乎是一瘸一拐地走去了停尸房。
物理意义上的一瘸一拐。
鲜少看见男孩不使用超能力而选择用腿脚的情况,X战警们热火朝天的讨论逐渐归于平寂。他们好像明白了什么,心照不宣地跟在男孩身后,脚步声却渐渐凌乱。
停尸间内,刺鼻的消毒水味闻了发晕。伴随一股阴冷的风,无端的恐惧侵蚀着所有人的内心。
接着,他们都瞥见了那具担架车上已经僵硬变冷的身体。
女性,约5.7英尺,身材偏瘦,腹部中伤,面部毁容。
瑞雯看着那个方向,却不忍将目光停留第二秒,几乎是立马扭过头把脸埋在汉克的肩头。
“——小末。”
沙哑甚至粗粝的嗓音从皮特罗喉咙里滚落而出,他被抽空力气坐在担架车旁边的瓷砖地上,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夏利生日夜闹剧后,他从朋友们口中得知真相的时候没有哭;从那往后的漫长的一个多月里,他开启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赌气,也没有哭……而此时此刻,他除了哭,竟再也想不出第二种情绪。
那个他从十六岁起就悄悄喜欢上的姑娘,如今算是彻底离开了他的全世界。
皮特罗哭得大脑一片混沌,在这短暂却漫长的、没人来打断他的五分钟里,他想起了很多很多——
初遇时的排斥心理与好奇,随时间流逝产生的心理变化和不可思议,与她和旺达三人同租时的点点滴滴,以及对她漫无止境的恶作剧……
她谈恋爱对他来说就像失恋,有段时间,甚至因为某种别扭的报复心理,他对景末的态度可以算是恶劣。可傻姑娘只当他是从小被宠到大的小孩,对那些报复性的恶作剧浑然不觉。
后来,他终于等到她了。
他想起她头发枕在他肩头的酥痒,想起她身上永远甘甜的柑橘调香水味,想起她掌心温暖的触觉。
还有那些坐在观光巴士漫无目的闲逛的时分,一起赖在沙发里看好几个小时漫画的周末,以及那个有史以来最棒的圣诞夜,大雪纷纷扬扬,落在他的毛线帽与肩头,落在她的发丝和鼻尖。
“我永远不会跑掉的。”
可事实是,他一边患得患失一边别扭较劲,把她越推越远。
后来,她真的就那么走掉了。一夜之间一声不响,论谁也无法料到,她身体里已换作另一个人的血,另一个人的灵魂。
于是,那些未曾说出口的遗憾不得不化作风,消散了。
可为什么是这个结局,凭什么是这个结局呢?皮特将怨气与责任全部归咎到这个新的灵魂身上——她多么可恨啊!她那些陆陆续续的道歉短信又有什么意义?哪怕她很痛苦,哪怕她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忏悔,又有什么用?原来的景末再也不会回来了,而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她!
她也遭受了应得的报应,如今在X学院里,没有人不知道她披着另一个人的皮,她再也没脸面回到X学院了——这些阴暗的想法滋生出来的时候,皮特也被自己的模样吓了一跳。
事实再次证明,我只是思想上的巨人而已。他自嘲道。
他跟查尔斯有过一场谈话。
传闻他听得真切,那个闹剧般的生日夜里,是查尔斯亲口为景末下了逐客令,直接导致她心灰意冷,再也不敢踏进学院半步。
可皮特知道,那句最狠心的话无非是无奈之举。那夜之后,查尔斯的状态也日渐消沉——很多人看在眼里,只看破不说破罢了——查尔斯毕生所做的一切都以变种人学院的稳定为目标,至于其他细枝末节的情感,哪怕他再不忍,也要忍痛切掉的。
“我不指望你眼下能原谅,但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放下所谓的仇恨。”查尔斯沉静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她为了大家所放弃掉的东西远超过我们所能想象的一切,尤其是为了你,皮特。”
他跟彼得也有过一场谈话。
“你是喜欢她的,对吧?”他依旧不改火锅城那日咄咄逼人的态度,“你别不承认,我能看得出来。”
“是啊,你说得没错。”彼得.帕克顺着他的话头接下来。
“但真相我刚才也已经告诉你了,她不是你之前认识的那个人——你,现在还喜欢她吗?”
小学弟睁着咖啡色大眼睛看着他,那双眼里却有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坚若磐石的东西。 “不管我喜不喜欢她,与她的关系很大吗?我不是她的男朋友,你才是。”
“拜托,你是不是还没明白我的话!虽然我和她是情侣,但全世界都知道她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
“我听懂了,”小学弟点头,“你的意思是,在她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你也打算抛弃她。”
“我——”皮特想反驳,却发觉自己说不上话。
是啊,事实正是如此,他根本找不到借口。
“那你呢?”皮特瞪着他,“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换位思考一下你就会知道我的难处!”
“有什么难的?”一向好脾气的彼得.帕克皱起眉头,大声说,“我只知道,作为好朋友,我一定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挺她、支持她。这就是好朋友应该做的事!换个身份也一样,如果我是他男朋友,我一定会——”
“你想得美!”
皮特扔下这句话,一溜烟逃掉了。
离家出走的这些天他在干什么?
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借着自己的超音速逛遍满世界的音乐节与夜店,毫无节制地纵情狂欢,好似青春期的叛逆少年。
其实只要他花几秒钟时间,回那所房子里看一眼,哪怕悄无声息地躲在某个角落,最起码也能保证她并没有遇见危险。
可惜他并没有那么做。
他拥有这个能力,绰绰有余,可他没有那么做。
他间接造成了她的死。本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是,可是——
世界上哪里有后悔药可吃呢?
*
啪。
一滴眼泪掉在景末已经搭住门把的手上。
景末别过身去,使自己背对着那扇停尸间里的暗门,用袖子擦掉还未溢出来的泪水。
感谢朗姆洛与红头罩里应外合策划的假死,红头罩在比赛最后一刻捅开了她身上藏好的血袋,而耸人听闻的刺杀背后暗藏真相,是让本该被行刑队带走的她重获自由。
此刻她已经换上莱斯利医生提供的崭新衣物,清理掉身上那些以假乱真的血迹,整整齐齐地站在门后。
本来只要拉开门,她就能重新迎接光明,扑进朋友们的怀抱——
可谁知,他们却把那具亟待解刨的尸体误认成她。
“开门呀。”莱斯利轻声催促,语气里却没有急迫,只有长辈对待孩子般的温柔,“别让他那么难过。”
女孩沉默了几秒,继而呼吸平静地抬起头:“……我改主意了。”
“你是说不打算跟他们走了?”
一旁沉默许久的交叉骨终于开口,“可你不是天天做梦都盼着他们来接你回家吗?”
“正因如此,他们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我不能再继续拖累所有人。”景末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没把那句残忍的话说出口:
她是个行走的麻烦。
雨果取走了她的血样,拿走了她的细胞,她的基因被疯狂的科学家们以高价买入,用来做一个又一个不可思议的恐怖实验。
她必须搞清楚这一切的幕后推手究竟是谁,是哈利.奥斯本还是另有其人,那个人的企图又究竟如何?
她得在事态变得不可控之前扭转局面,她要让施暴者有债必偿,她将拿回那些本来属于她的一切。
而在此之前,如果她跟随X战警们回到韦彻斯特,她便成了大家所有人的累赘。
她不想让复仇的火焰烧到泽维尔学院的大门,不想在某天清晨醒来被人告知那个无数孩子的乐园如今满目荒夷寸草不生。
隔着肮脏的玻璃,景末望见坐在昆式喷射机起降台阶上的小变种人们,丹尼尔和蕾恩有说有笑,罗伯特调皮捣蛋地拿扶杆当滑梯,山姆抱紧了他怀中的魔形女跟金刚狼的手办……
来日方长,她能想象到他们会在泽维尔学院所有前辈的关照下,如何从没安全感的小孩蜕变为独当一面的大人。与她相仿,下一轮小变种人的成长之路即将开始。
试问这个世界上,与之经历异曲同工的孩子又有多少?
X战警是守护这些花蕾的勇士,前路漫漫,他们无法停驻脚步,不能只执著于一朵玫瑰。
仅一门之隔,嚎啕声依然未止,景末浸湿的睫毛盖住黯淡的目光,低声喃喃。“对不起。”
而今,法律意义上的“死亡”对双方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童年已然结束,他们最终都要从被关怀的孩子生长为学着关照别人的大人。
*
昆式直升机在雨帘中起飞,如同一只落单的大雁飞往韦彻斯特。
韦德坐在空旷的场地上,摘下头套凝视着那架失魂落魄的飞机越飞越远,雨水淋上他残破不堪的脸颊。
“嘿,小贱。”棱角分明的女声骤然于他身后响起,在密不透风的雨幕中无比清晰。
可那声音却不像冷冰冰的器械,而像……
死侍猛地回头,穿黑皮衣和渔网袜的金发女孩如梦境般站立于他身后。
尽管她的声音疏离冷淡,但此刻她就像一束阳光穿透密布的乌云。
他颤颤巍巍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盯着女孩:“丽亚?”
然后他又回头指指头顶已经快看不见影的飞机,“你没跟他们一起回去?”
丽亚娜的厌世脸破天荒露出一抹笑容:“你不是也没跟他们走吗?”
如同向日葵接收到黎明时东方天际线的第一抹光晕,韦德身上的死气沉沉在看见女孩那一刻渐渐消散于空气里。
他拍了拍裤子上的水,久违地笑了起来,“臭丫头,你觉得我适合那里吗?那可是一所学校!禁烟禁酒还有宵禁,简直比十一城还像监狱吧!”
“巧了,我也一样。”丽亚娜骄傲又可爱地扬了扬下巴,“我在那儿呆了一天,简直烦透了——不过我猜那四个小屁孩会爱死那里的。”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我今早刚重获自由。”
“嗯……没有。”
“那你,”死侍重新戴上他的面罩,“介意和我先搭伙一段时间吗?”
对此,金发女孩的回答是——
“行啊,走吧。”
“待会门岗要是敢拦我们,咱就上去砍他。”
“明智之举。”
雇佣兵和杀手少女勾肩搭背地消失在雨帘里。
*
最终,景末还是如愿秘密抵达了哥谭码头。
傍晚,海面平静,雾气为港湾对面的一切笼上面纱,把灰暗的水泥丛林描绘成广阔无际的原野。
哥谭连海岸都是压抑到令人喘不过气的。
景末吸了口潮湿的空气,逐渐减势的绵绵细雨飘上她厚重冲锋衣的兜帽与衣袖。
一顶黑伞罩在她头顶。
女孩回过头,只见爱德华镜片上凝结着颗颗分明的水滴,后者挑眉耸了耸肩。
“怕你淋雨,回去又要感冒。”爱德华.尼格玛一个眼神便猜透了她的潜台词,未等女孩开口就果断地反驳回去。
“爱德华……”景末湿漉漉的短发贴在脸颊上,目似点漆,眼中仿佛有燃烧过后的余烬,“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千言万语汇聚成一句话,景末想说得越多却发觉自己语言越匮乏。
信任在哥谭很难得,尽管她心中有十万个念头想要尽快离开这片罪恶深重的土地,却依然在这场临行的告别中感到伤感。
“你很幸运,MJ.”爱德华并未直接回答她的话,“你在阿卡姆疯人院仅用了十三天就毕业了,而对大多数人而言,或许他们需要的是十三年。”
“很多人愿意做你的后盾,在招人喜欢这一点上,不知道你自己是否意识到,你甚至已经登峰造极。”
景末沉默地听着,却没有傲上矜下地默认。
从某种意义上讲,爱德华是在挖苦她——她总是这样,温和友善外表下的真相是对任何人都疏离,把自己放进空无一人的角落与他们全都划清界限。
“我没有在挖苦你。”又一次地,爱德华猜出了她的心思。
“只是,难道你一直都是这样吗?永远都打算走那条最艰难的路?”
“这些都无关性格,我只想对他们负起责任。”
“可只有会哭的孩子才能得到糖吃。”
“我不爱吃糖。”景末言简意赅地反驳。
“哈!”谜语大师如同听见笑话,尖锐地笑出声,“不愧是你。”
“对了,布洛克.朗姆洛让我替你捎句话,之前我从来没想到你们的关系原来这么好——”
景末提前终止了爱德华漫不经心的揶揄:“他都说什么了?”
“朗姆洛让你今生今世都别来哥谭了,你差点断送了他的职业生涯,他说这辈子都不想在这座城市再看到你。”
——今早X战警在阿卡姆疯人院闹得地覆天翻,揭露了雨果院长在印第安山所有不为人知的非法行径,加上对未成年变种人的软禁,所有的罪名顺理成章地把雨果逮捕进黑门监狱。
这代表着交叉骨在雨果面前努力赢取的一切信任功亏一篑,新院长将于三天后上任,届时他又要从零开始。
多么悲催的卧底生涯。
景末低头听着,鞋尖摩挲着港口粗砺坑洼的水泥地面,然后由内而外地,扬起一抹明媚的微笑。
“很棒的建议。”
汽笛“呜呜”作响,载她的货船已经靠岸。
由于身份的敏感性,从今天早上起,“景末”这个人已经领了死亡证明。私人船舶难逃眼线的追捕,而在假身份办好之前,她又根本无法买到客船船票。
因此,眼下唯一离开的办法只有面前这艘幽暗逼仄、烟味萦绕的走私船。
“……为了联系船主,我可是花了好几个小时,而他没告诉我实物长这样。”爱德华望着船头肮脏又简陋的设施,表情略微尴尬。
“没关系爱德华,我真的很喜欢。它很有……嗯,复古风格,让我想起本杰明.巴顿奇事男主打工的那艘。”
“这下听上去更像是在嘲讽我了。”
走私船于新泽西起航,北越缅因州,直入加拿大境内,沿圣劳伦斯湾驶进安大略湖,不出意外,将于次日夜里抵达纽约最北端的布朗克斯渡口。
如此绕一大圈,也算在最大程度上降低风险。
“祝你好运,我的朋友。”爱德华与景末挥手告别,“离开哥谭,别再回这里了。”
“再见,爱德华。”景末站在狭小的甲板上大幅度地摆手,直至眼前除了浓雾与灯塔的光芒之外,再也看不见其他。
“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我发誓。”女孩道。
她坚定地握紧拳,眼中重新升起明亮的火焰,迎向一整片波澜的海域。
小景以后还会回哥谭,下次我会带上蝙蝠家和正联(或者泰坦),不过现在她决定先回纽约手刃渣男。
本次阿卡姆之行对小景最大的收获大概就是遇见了自己人格里的阴暗面,从与反派合作、成为朋友,到在适当的时机以暴制暴,这些经历都不断在推翻与重建她此前对世界的认知。
查尔斯与X学院教给她的是所有美好的情感与爱,而哥谭之旅却让她明白,这个世界并不是课本上教的非黑即白——她走进了迷宫一样的灰色地带,亲眼看到了人间的种种苦衷与无奈,至于如何走出迷宫,以后需要靠她自己了。
可以说,人格蜕变得更加立体饱满之后,小景的观念已经与查尔斯和托尼这边产生了不可言说的分歧。
比起查尔斯对万事万物的包容,抑或是托尼护犊的“辅助轮”理念,现在的小景更想离开这些庇护与束缚,走她自己心中想走的路。
她真的长大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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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第九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