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长岛后,景末并没有直抵那座哈利的别墅,而是先驱车直奔East Hampton购物。
香奈儿的墨镜,巴宝莉的风衣,古驰的衬衫,路易威登的包,鲁布托的红底鞋……最后顺便找了家美容院做了层次分明的发型,化了个浓艳的妆。
一个小时之内拿自己剩下的全部积蓄买这些东西,换作从前她可能觉得自己是疯了。可如今她已没什么可留恋的,也没什么害怕失去的。看着镜子里那个令人艳羡的千金丽人的形象,景末描着红唇的嘴勾起一抹苦涩的微笑。
曾经还特别年少的时候,她和哈利、莎拉还有加百列是被整座中城中学所热议的“四人组”,曾经她还心有戚戚地想,若她也是出身名门望族的小姐,她就该是眼前这般模样。
可她不是。
景末将昂贵的丝巾包在短发外面,裹成一顶巴拉克拉发帽,戴上墨镜,在店员们惊羡的余光里跨上BMW的重机扬长而去。
*
哈利.奥斯本的独栋别墅外加固了围栏,这和景末意想之中的场景分毫不差。
曾经那么漂亮的一座纯白色小楼,如今看上去却像座监狱。
景末把车停在别墅院外,摘下头盔,下车摁响门铃。
别墅里传来一阵骚动声。
看来待在里面的人并不少。景末思索了片刻,又按了第二下门铃。
眼下的情形比她预料中要蹊跷。换作从前,以哈利对这栋房子的爱惜程度,是不舍得让那么多人进来看管的。他曾经很认真地说,每栋房子都有自己的磁场,而这栋长岛小巢的特点就是喜静,不愿受到外人干扰。
那时听到这番言论的她不禁哈哈大笑:玄学大师,明明是你自己不希望别人发现它吧!
总之,哈利对这栋第一座完全属于他的房子格外爱护,并没有配任何管家和安保。只有每两个星期,会有专人从他手中取钥匙来这里定期除尘。除此之外,除非特殊邀请,否则能有资格跨进这栋别墅大门的只有“四人组”的成员。其余人甚至根本不知道这栋房子的存在,包括诺曼.奥斯本。
而如今,景末仔细聆听着来人的脚步声,第一次觉得哈利那番“此房喜静”学说是真的。
那些沉重的、纷乱的、压抑的脚步声污染了这里,打破了记忆里残存的所有美好。
不过话说回来,这里究竟看守了多少人?六个?十个?二十个?诺曼.奥斯本究竟变成了何等的洪水猛兽,才得以让如此之多的人大费周章?
两个身穿制服、管家模样的男子出现在大门前,心有忌惮地看着景末。“小姐,请问你找谁?”
戴着墨镜最大的好处就是无法被人识破你的目光。景末的目光短暂停留在其中一个管家凌乱的衣摆上——他是刚换上的制服,制服并不合身。他不是一个真正的管家。
景末扬了扬下巴,换上一副标准的纽约上东区口音,带着点矜傲的不耐烦说,“新来的?这新加的护栏怎么回事?真是丑得要命。”
两个冒牌管家面面相觑。“小姐,你是……”
“不认识我?”景末故作懊丧地大叹一口气,“天杀的哈利.奥斯本,到底在搞什么鬼!”
其中一个管家故作威严地上前一步:“小姐,奥斯本先生不在家,今天这里不能迎客。请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当然知道他不在家!他在墨西哥嘛!”景末说罢压低了声音,“我是来见诺曼的。我刚从墨西哥赶回来,帮哈利跟他亲口带句话。”
“……诺曼.奥斯本?”管家盯着她,“小姐不要开玩笑,他半年前已经去世了。”
“别跟我来这套。”景末摘下墨镜,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眼,“看清楚了吗?是我,莎拉·斯黛西,我知道他还没死。”
斯黛西家族与奥斯本家族是世交,但与奥斯本家高调的行事风格不同,斯黛西家更趋近于低调神秘,这一点在对斯黛西家大千金莎拉的保护方式上有淋漓尽致的体现。在网上很少能找到关于莎拉.斯黛西的照片,也就是说,除了密友之外,很少有人知道莎拉究竟长什么模样。
景末正是利用了信息差这一点,将两个临时管家唬在原地。
“——不好意思,斯黛西小姐,刚才多有怠慢了!”其中一位冒牌管家愣了一瞬,大门徐徐拉开,将景末请了进来,“我带您进去。”
——他果真把他父亲藏在这里。
景末欣然点头,假装对两个管家之间的眼神交流视而不见。
另一个管家留在原地,在她背过身走进去一段路以后,小声对传呼机说了些什么。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在另一个管家调查清楚她是冒名顶替的莎拉·斯黛西之前,她必须从这里掘出她所需的信息。
走进院里,景末闻到一股浓重的土腥味。侧过身一看,原本平坦的草坪不知何时栽了棵松树过来,似乎是为了不显得突兀,松树旁边新种了些花草。
她有三年多没走进这间院子了,可凭借新鲜的泥土气味和那些新添植物的长势,她断定它们被移植到这儿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月。
若是从时间上往前推三个月的话,恰好是哈利亲手把她关进阿卡姆疯人院的那段时间……景末困惑地咬了下嘴唇,难不成,他对她大仇得报以后心情大好,从此迷上了园艺,于是添置了这些植物?
不对。景末打量了眼那些植物的长势,并不像被悉心照料过的。似乎被移植在那儿之后就欠缺修建,呈现出一种潦草生长的趋势。
该不会是这底下埋了什么机密文件?景末边走,边打量着身旁带路的管家和别墅里的其他看守,心想他们绝对知道些什么。
既然那棵松树底下埋着心照不宣的秘密,还是不要多嘴去问,免得惹人怀疑。
管家将景末领到书房门口便离开了。另一个打扮成女佣模样的中年女子将她领进房,搜了身,没收了她的手机之后,合上门。
“斯黛西小姐,接下来您应该知道怎么做吧?”女佣微笑着说。
景末分明看到她眼底的绵里藏针。还有她手里一直攥着的鸡毛掸子,但愿别是机枪之类的玩意儿……
“当然。”景末蹲下身,从书架最后一层取出第二本书,推动那个位置原本的开关,一套动作轻车熟路,“你还想考验我不成?”
女佣脸上的狐疑这才消失,赔脸笑道:“您知道,特殊时期,总要格外小心行事。”
景末毫不留情地背过身去,声线冷漠道,“适可而止吧,我替哈利已经够殚精竭虑的了,可别什么事都小心到我头上来。”
话说完,她长长松了口气。还好当年还是情侣的时候,哈利给她演示过这套房子的玄机——这房子底下是战时防空洞,他买下来之后做了些调整,可以从书房直通地下。
整面墙的书柜缓缓拉开,其背后是一条布满灰尘的回旋石阶。景末刚踏进去一步,身后的女佣便又合上身后通往温暖房间的门。
景末被那机关合上的声音吓了一跳,等站在黑暗里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学着莎拉的口吻大骂了几句,接着顺着石阶往下走。
石阶尽头,是一条幽长的走廊,昏黄灯光勉强照亮了前方几尺之地,两旁是冰冷的石壁,偶尔有水珠从上方滴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景末走了一段路后,一扇沉重的铁栅门横亘在前,铁条间透出微弱的光线,门后隐约传来低沉的喘息声。按理说,这里该有人看守,门上的锁孔里还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可大抵是没人能受得了在如此阴冷潮湿之地与一个没有理智的怪物作伴,怠工也是情有可原。
景末转动钥匙,推开铁栅门,一股霉湿和铁锈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她走进去,在斑驳的墙壁与散落的铁链之间,终于见到了被世人遗忘的诺曼.奥斯本。
尽管已经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她依然在看见他的那刻,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诺曼的周身覆盖着翡翠般的鳞片,四肢如同史前巨兽般粗犷修长,指尖生长着锋利的指甲,而背部则延伸出一对宽大的翅膀,翅膀上布满细密的羽毛。
景末看得愣了,她强忍住呕吐的冲动,摘掉头顶的丝巾:“诺曼,你还记得我吗?”
绿魔转过身,锁着翅膀的铁链相互碰撞,发出令人心悸的铮铮声。那污浊眼睛困惑地望着她,眼底却没有任何情感。涎水不受控地从他嘴角滴落出来,景末闻到一股难忍的腐臭。
景末没有死心,继续说道:“记不记得你曾经警告过我,让我离你儿子远些?我如今才意识到你说得对!因为你们父子俩和我之间,可真不止是血海深仇!”
“我曾经以为哈利跟你不一样,可我错了,后来我才发现他是个情感不健全的人,和你一模一样,自私、自负、残暴、冷血——你在听我说吗?你儿子已经玩儿完了,如今他被联邦警察局通缉,逃到国外去了,而我绝不会让他得逞!我景末对天发誓,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找出来!你在听吗,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景末说着,说着,愈发歇斯底里,愤怒的喊声在地下防空洞里回荡,可那些怒意却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回应。
最后她不得不停下来,看着诺曼那双空洞漠然的眼睛:“……你听不懂我说话,对吗?”
“你早就已经不会说话了,对吗?”
那一刻,她的心跳频率遽然共振上另一个人的,一股锥心之痛袭来,疼得她不得不弯下腰。
眼前黑白的世界天旋地转,全部色彩猛地灌进她的视野,清晰的色彩预感里,她听见少年绝望的哭喊。
“爸,是我啊!你看看我,看着我的眼睛——”
哈利的身影被昏黄的灯光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他眼底燃着两团火焰,拳头愤怒地锤向石壁,留下鲜红的手印触目惊心。
景末踉跄着直起身,去摸那块石壁上已经干涸的血迹。碰到那块痕迹的时候,她却听到更无望的呼喊声,而每一声呼喊,换来的却只是更冰冷的沉默。
泪水在哈利眼角汇聚,与脸上无措的汗水交织在一起,他捂住脸,任凭内心的风暴席卷肆虐,他想要再度怒吼,可最终只发出几声微弱破碎的呻·吟,最后归于沉寂。
等那些幻象终于抽离而出时,景末抬起手背,擦干了满脸的泪水。
每次色彩预感抽离而出的那一片刻,色彩会在她视界里短暂停留,接着再慢慢淡去。借着依然能识别出颜色的当儿,景末仔细地观察着对面已非人非兽的诺曼——眼珠是猩红色的,翅膀上的羽毛是暗绿色的,锋利的指甲是黑色的,还有……
景末的目光停留在铁栅里一撮撮黑色的毛发上,皱起了眉。难不成是头发?她打量着绿魔那光秃秃的脑袋,根本不像是从那里长出来的。
景末伸出手,控制其中一绺毛发周围空气的运动频率,那绺毛发便瞬时飞入她掌中。她用指尖将其捏住,仔细察看了片刻。
应该是头发没错,而且就光滑程度和长度来看,八成是属于女人的头发。最让她感到蹊跷的是,这头发的发根却是金色的,而且带一些卷曲的弧度,似乎头发的主人曾费心地将其拉直染黑。
景末仔细思考了刚才进来防空洞之前,一路上碰到的看守们,并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和这绺头发相匹配。那为什么……
当一个惊悚的念头划过景末脑海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倒吸一口冷气,松开捏着那缕头发的手。
发丝飘飘荡荡落在地上,在黑暗里与灰尘和泥泞为伴,仿佛那具未瞑的尸骨。
景末想起院子里新栽的那棵松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