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厅里,醇苦的香气将玛莎.琼的无措冲淡了些。
克拉克.肯特和她相立而坐,眼底一片温煦,那眼神倒额外带给她一些安全感——如果非要以貌取人的话,他看起来不像是费尽心机挖猛料的坏记者。
“您的事迹近些日子一直在推特趋势上,热度只增不退,我们报社的人都认得您的脸。”克拉克顿了顿,接着说,“因此,您的遭遇我也都知道了,您如果需要什么帮助的话,尽管开口跟我说,我会尽力帮您的。”
玛莎.琼看着他那张诚恳的脸,倍感疑惑。
记者都这么乐于助人吗?
埃迪愿意帮助她,她可以理解,两个人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眼前的克拉克.肯特愿意伸出援手就显得十分可疑了,两人此前素未谋面,何来热心肠一说呢。
“难道你不是该采访我几个问题吗?”玛莎.琼举了举自己手中的拿铁,示意这杯咖啡总不能白喝。
“当然,如果您愿意的话,就再好不过了。”小记者笑了笑,眼神像甜蜜的枫糖,解释道,“刚才只是注意到您在底下不太舒服,我以为您是体力不支,想找个地方让您休息一下。”
“……可是,”玛莎.琼还是决定开门见山,“小伙子,我们今天第一次见面,你为什么——”
“噢,请不要误会!我没有恶意,”小记者匆忙答,“只是您让我想起我的母亲——她是我的养母,对我很好,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她就开始照顾我。而且,她的名字也叫玛莎……”
说到“玛莎”这两个字的时候,克拉克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就轻快起来,像小鸟在晨光中歌唱着快乐——那份快乐,来自于充实的童年与踏实的母爱。
“原来是这样。”玛莎.琼放下杯子,狐疑烟消云散,紧绷的脸变得柔和了。
“我需要去一趟洗手间,等我回来之后我们就开始采访,好吗,克拉克?”她问。
*
盥洗室里,玛莎.琼合上门,瞧着镜中人重重叹了口气。
她合上眼皮,熟练地换了几次气,体内升起一股清凉之意,如同清泉洄流。
镜子里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变了模样,皱纹逐渐淡化,直至消失不见,魔法般恢复成少女吹弹可破的肌肤,蜡黄的气色不再,白皙脸颊上是少女红润的底色。
景末直视镜中的自己,无声无息,几秒钟后,眼眶通红。
如今哪怕她再仔细地瞧,将镜子瞧出来个窟窿,也看不出自己的眼睛被泪水憋得通红了——她的视界里再也没有色彩,只余下黑白。
方才看不见颜色,她还抱有一丝侥幸,以为是年纪大了所造成的并发症,只要恢复青春,颜色也便自然而然地回来——然而并非如此,她的眼睛,好像真的坏了。
无论什么年龄什么心态,面对身体器官机能的突然坏死,总该是手足无措的。景末此刻便是这般境地,胸口剧烈起伏着,对未来全然没有任何对策。“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这句话,此刻终于在她身上有了具像化的诠释。
她大抵知道自己变成如今这样是怎么一回事。还在阿卡姆的时候,雨果用她做实验的时候没少给她注射一些未成形的试剂,抛开那些半成药不谈,光是恐怖毒气她就吸入了不少——那东西给人带来的副作用是因人而异的,在她之前就听说有不少人因为它脑部受损,疯了或瘫了,千奇百怪……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之前也多次因为它的副作用看到那些可怖的幻象。
从阿卡姆回来之后,她本以为那些于她身体上的副作用也随着她离开哥谭的那场大雨洗刷干净了。没曾想,或许这些后遗症真的会跟随她一辈子。
仰起头,无声地叹了几口气,景末将眼泪吞回去化作一腔碧血。
从她打乱了时空秩序,亲手改写了历史之后,原本属于她的东西早已被悉数夺去了。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她的生活,她的身份,她的回忆,她的色彩……如今雨果已死,但她仍然感谢上苍,这个世界上依然还剩一个她可等可恨可想可怨的人。
哈利.奥斯本。
她嘴中无声默念这个名字,捏紧拳头,指骨都被攥得发白。
唰,一枚铜色尖头金属如闪电般,骤然出现在眼前的空气里。
景末诧然抬头,只见面前的镜子被那枚铜色金属击中的一霎那,整个四分五裂,碎成一地散片。
整个过程迅疾而悄无声息,景末的眼神凝固了,她低头看着那一地碎裂的镜片,瞳孔微微张大——
那一地的镜片里,每一片都反映出她苍白又讶异的脸。没错,苍白。
她看得清楚,苍白的脸,乌黑的短发,方才流过泪的眼,泪水有通红的痕迹。头顶暗黄色的灯,周围米白色的贴墙瓷砖,绿色的安全出口标识……
她定睛一看地上,那枚击碎镜片的铜色金属,原是一枚弹壳。
子弹发射的一瞬间,原本消失在她世界的色彩又悉数被召回;危险抵达的刹那,那些颜色如同警钟,全然迸发,鲜艳的色彩呐喊着,叫嚣着,重回视网膜。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景末还没来得及思考,只见更多子弹细细密密地出现在她视野里,在她周身盥洗室的墙上留下疮痍满目的弹孔。
可这一过程仿佛电影被摁下静音键,眼前依旧是子弹齐发,而她听不见丝毫枪鸣。耳边仍然是门外咖啡厅里舒缓的背景音乐,夹杂着顾客们伴随着几句欢笑的低声交谈。
景末这才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方才无论是镜片碎裂,还是子弹无情,压根儿没伤到她分毫——她低头,去看刚才那些子弹的轨迹,没错,如果她刚才没眼花的话,那些子弹是直接穿过她的身体笔直地射在墙上的。
难道又是幻象?
景末迟疑一秒,心中猛地升起第二个答案。
不,不是幻象。恐怖毒气所造成的幻象是讲究逻辑的,比如她之前被无脸怪的幻象扯住了衣角,她的衣服便真的被其扯坏。
而眼前这幅情景与那次的情况并不一样。如果,并不是幻象……假设这场枪击是真实存在的,而她也是真实存在的,若是两个条件发生在同一时空下,她必然会被子弹打成筛子,失血而亡。
可眼下,她毫发无伤,只能说明一件事——她看到的这场枪案现场与她此刻所站的地方,的确是在同一空间,但并不在同一时间。
如果她看到的是过去,那么她抵达盥洗室时,率先看到的应该是一片狼藉,而并非方才的井然有序。
所以,她看到的并非过去,而是……未来?
有人要杀她,而她预知到了这些。
在即将到来的时空里,她预看到这间盥洗室内的灾难并且成功避开;既已不在这个空间里,自然便没受到伤害!
意识到这一切的景末憬然醒悟。脑中接收到这一信号后,眼中的色彩又如银鱼般,转眼游走了。
世界再次变成一片黑白。
*
景末从盥洗室夺门而出。咖啡厅依旧一派祥和之气,危险还未抵达,零零散散的几桌人听见她弄出的声响,都侧过身来瞧她。
顾不上那么多了,她大概预判得到,来杀她的人必定是受卡尔顿.德雷克的指使——既然他们的目标是玛莎.琼,为了掩人耳目,势必不会轻易伤害其他人——那么也就没有大张旗鼓让众人快些撤离这里的必要。
毕竟,跟他们解释自己突然变成色盲又突然能看见未来的画面实在很诡异,不是吗?要不是急着逃命,恐怕连她自己也不能够相信。
景末与克拉克.肯特对视,在他困惑不解的目光里,抵达他的桌边,压低声音:“跟我走。”
“小姐?”克拉克问,“你是——”
“先别问那么多了,跟我来。”
景末话音刚落,感知到色彩丝丝缕缕地又重回眼中。
色彩预感里,一群浑身上下蒙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携枪闯入咖啡厅,威逼之下,向店员三言两语就问出了玛莎.琼所在的盥洗室。与顾客和店员惊慌失措的奔逃相逆行,黑衣人们在盥洗室的门板外架起了枪,明火扫射。
有了方才的经验,景末知道看到这一幕代表着危险更加临近,她忙不迭抓起克拉克的手,补充道,“快一点,要来不及了——”
话没说完,色彩预感里,她便看见一个身影同样逆着人流,朝盥洗室的方向奔去。
等等。那身影,好像有点眼熟?
景末愣了一秒,松开克拉克的手,朝色彩预感里的幻影看去——
只见克拉克.肯特边奔跑着,边脱去墨绿色格子衫,一把摘掉黑色方框眼镜。
镜框拿掉的那一瞬,景末望向他那双清澈透明的蓝眼睛,顿然意识到他是谁。
“你是……超人?”她失声道。
色彩预感里,超人的制服底下露出流畅的肌肉线条,深蓝色的紧身衣坚韧而富有光泽,红袍在他身后无比耀眼。
超人两步便跨到狙击手跟前,擒住他的肩膀,轻而易举地一抬,那黑衣人便如同小鸡仔般被过肩摔了老远。一片桌椅被黑衣人撞得东倒西歪,而人更是吃痛了良久也没能爬起来。
剩余的黑衣人见状,枪口从盥洗室门板纷纷换了方向,对准超人的身躯。当然,来自外地的黑衣人们并没意识到,他们对准的是大都会闻名遐迩的钢铁之躯。
子弹在碰到超人身体的那一刻如同凋谢的花瓣,无力地垂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回音。
与此同时,似乎是耳麦里接到指令,黑衣人们心照不宣地撤退,破窗而出。
超人犹豫了一瞬,没上前去追。相反,他一把拉开盥洗室的大门,困惑地发现那里竟空无一人。
色彩预感结束,视界又恢复了黑白。
景末收回目光,目光如炬地盯着克拉克——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再仔细瞧他的脸,的确是那个丰神俊朗的超人。奇怪了,怎么她之前竟一点都没有察觉?不只是她,刚才底下那么多参加漫展的人也都丝毫没辨认出来。他鼻梁上撑着的难道是什么魔法眼镜,戴上去就能从帅哥秒变普男不成?
此刻,克拉克.肯特面对着女孩的无声对峙,心中只有一个疑问——我眼镜掉了吗?
抬手摸了摸,没掉。
嗯,她不简单,一眼就识破我的伪装。克拉克抬起碧波似的眼,同样对峙般地望着女孩。
两人正看对方看得如火如荼,遽然间,杂乱的脚步声闯进咖啡厅。
景末目光流转,果不其然,是方才色彩预感里的那队黑衣人。
经历了刚才的两回色彩预感,景末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所能看到的,证据确凿,的确是这个空间里即将发生的未来。
既然刚刚的幻影里并没有她,想必是她已经在事情发生前离开。
如果未来已经有明确运行的轨迹,她不妨就按照这条轨迹,让一切自然而然发生就好了?留在原地还有被黑衣人发现的风险,她此刻逃离才是上策。反正这里已经有一个超人在维护安全,不妨将英雄事迹全都留给他。
此刻,克拉克也注意到那队黑衣人。他站起身,朝景末迈过来一步,将她挡在自己身后,“小心。”
“谢谢你的咖啡。后会有期,克拉克。”女孩说。
“什么?”克拉克哑然扭过头。
只见女孩身后是一个橙黄色光圈,光圈之外,是不知何处的终点。女孩冲他摆摆手,轻描淡写地一笑,转身跃进光圈里。
橙色火花消失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