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说的是,德雷克的水很深,绝对黑到底了——”
厨房里,景末边烤巧克力派,边听埃迪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的演讲。
“他专门找那些流浪汉来参加匹配实验,可以说,他的商业帝国是建立在冤魂和尸体上!他根本没有实验方案,就是强行接入共生体,大多数配型都不成功,那些流浪汉缺胳膊少腿地死在那间实验室里!你看看这个。”
埃迪递过来手机,景末滑动相册照片,那些森冷的奇形怪状的尸体令她呼吸一滞。
“这是我在实验室里拍下的图像资料,我只进去那间实验室一次,待了不到三分钟。不出意外,这应该是唯一一份证据了。整层实验室连一个监控摄像头都没有,显然,德雷克自己也知道这是多么伤天害理的事,任何一处监控一旦泄露出去,便足够使他牢底坐穿的。”埃迪说。
“你们,”景末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就是在那天,合体的?”
【没错。是我选中了埃迪,他为此感到荣幸。】毒液很自豪地说。
景末皱眉:“德雷克把共生体计划看成他的命。毒液,你跑了,珍贵的样本少了一个,他难道就没追查此事吗?”
“何止追查,简直是追杀。”埃迪苦笑,“德雷克的手下追了我整整一个月,但因为有毒液傍身,没有人是我的对手,他们也无法抓我回去。可是,我的饭碗丢了,未婚妻也跟我分手了,甚至,我的财产也被他想办法冻结了。德雷克应该料到我手里有扳倒他的证据,所以他想方设法让我完蛋,我现在就真的变成穷光蛋,因此才住到这么乱的街区里来。”
【别灰心啊,埃迪!你不是还有我吗?】毒液蓦地把头伸出来——从埃迪的胸口——与他脸对脸,安慰道。
景末假装没看见这辣眼睛的一幕,转身将巧克力派托盘放进烤箱。
“谢了,伙计。”埃迪拍拍毒液的脑袋,“我这辈子除了你,或许真的再就一无所有了。”
【噢,可怜的埃迪,来,抱抱!】
“打住。”景末转过身来,靠在流理台上,“你们可以把证据拷贝一份给我,我来检举他。”
“你是认真的吗?”埃迪摇头,“德雷克会想办法杀了你的!让我这样一个金牌主持人身败名裂,他只用了动动手指头的工夫。而你——”
埃迪望着景末这张年轻的脸,本来想说的话却终究没有吐出来。
他注意到她有一双秋星般亮的眼睛,那双眼里的坚毅像是陨火般,足以将邪恶焚烧殆尽。于是,自然而然地,他便忽略了她的年龄。
“死人是没办法再身败名裂的,所以我不怕这个。”景末说,“况且,我还有一个线人。”
*
线人大卫将共生体计划的秘密带了回来。
虽然顺利地进入了共生体计划的实验组,但作为新人,加之奥氏的保密工作天衣无缝,他目前还无法接触到最核心的项目。
但这并不妨碍大卫弄到了第一手资料,事情的来龙去脉由他娓娓道来。
“地球人口过剩和气候变化,这两件事德雷克都不能控制。其实只要再过一代人,地球就不适宜人类居住了。因此,地外探索一直是近年来科技公司最为看重的主题,奥氏自然也不例外。”
“几个月前,生命基金会发射过一艘探测飞船,返航的时候发现了一颗彗星。船载电脑显示彗星上有生命存在,有几百万个有机体。它们,也就是共生体计划的主角。”
“经过对彗星的勘探,那里的空气成分无法使人类在其地表上生存。而反之,对那些共生体而言亦是如此,它们在地球的氧气环境里也无法独立生存。而德雷克相信,将人类与共生体结合起来正是未来人类存活的关键,不过不是在地球上。”
这回景末听懂了:“他想将人类和共生体用技术嫁接起来,从而移民到那颗彗星上去?”
“是的,但问题在于,人类的人体设计和构造都太差,很多实验体都无法承受得住共生体在他们身上停留太长时间。于是,很多实验体都因此而毙命,从而威胁到共生体的生命安全。你的血样正是被用来改善这一点的。经过研究发现,在注射了含有你的血液基因的补剂之后,共生体哪怕找不到宿主,也可以平稳地独立生存一段时间——”
“大卫,停下。”景末很严肃地打断他,“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你不能把他们称为实验体。”
“但就这一场实验来说,他们的确是实验体。每一场技术革命的背后都要有牺牲——”
“这种实验本不该存在!若是德雷克还有一点点良知,就不会想到做活人实验!”
“景末小姐,我只是在就事论事。”
听罢,景末忽而站起身,身体紧绷着,斥责道:“这不是就事论事的问题,你本身产生了这种想法,就是大错特错!”
气氛陡然变得冷冽。
大卫望着他的景末小姐,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隔着黑框眼镜的镜片,一声不吭地望着她。
他没有依据惯性分析她的行为,只是望着她,像鉴赏家步入美术馆,隔着围栏与玻璃,细细地观赏一副他所感兴趣的画——
景末小姐,她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泛起一抹潮红,像是被烈日炙烤过的花瓣。她的鼻翼微微翕动,每一次呼吸里都带着一种愤怒的节奏。
就这样沉默了几秒,大卫调动脸上的肌肉,慢条斯理地展开了一个微笑。
那种熟悉的、温暖的微笑映入眼帘的时候,景末原本坚硬的神情不由自主地跟着松动了。
“大卫,对不——”
“景末小姐,你不要道歉,是我不对。”他轻声细语地说,“我不该那么没有同理心,说出那种冷漠自私的话。我知道我错了,你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肉眼可见的,景末的眉头舒展开,没有了先前的紧锁,仿佛一片晴空万里。
景末点了点头。
“并且,我发誓,我会尽快收集好证据,和你一起扳倒卡尔顿.德雷克。”
“大卫,你最好了!”小姑娘脸上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弯下腰,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
大卫顿然升起一种快感,荡彻身心。
世上所有的辩论者都是傻瓜。真正的赢家从不在乎自己的姿态究竟处于强者还是弱者——只要一副温良的外表,只要伪装出对她言听计从的模样,那么他的景末小姐永远不会离开他。
“我去给你做饭,今晚想吃点什么?”他笑着问她。
*
第二日,大卫如常早早地进入实验室里。
自从入职奥氏之后,他隐隐发觉自己的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产生了质变。
起初的他,待在史塔克先生拉奇蒙特别墅区的阁楼里,以为自己的终身使命便是替人们制作菜肴,而永远不奢求一丝一毫的报答。
直到,景末小姐将他从那个笨重的、破铜烂铁般的身体中解救出来,赋予了他得以窥见世界、感受世界的光明。
大卫本觉得自己会永远满足于待在那座大房子里,洒扫洗衣做饭,听景末小姐不厌其烦地诉说着外面的世界……可他又错了。好景不长,她后来的失踪证明了一件事,世界是个危机四伏的战场,并不是什么永远安乐的乌托邦。
他真正的主人,他所敬仰的、憧憬的托尼.史塔克,最终发现了他,并毫不留情地下令将他拆解返厂。那一刻,大卫明白,人性本恶。
除了景末小姐之外,人类都是多么愚蠢、自私、目中无人、唯利是图的东西!他们的躯体脆弱得不堪一击,脑容量与他相比简直小得像鱼,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自矜自傲,不影响他们贪婪、残忍、冷漠。瞧瞧人类历史上,那些只因他们生理与基因构造的劣根性而造就的荒唐吧——战争,饥荒,奴隶制,霸凌,金融风暴,贫富差距……一桩桩一条条,只印证了一件事——人类占用了地球这么丰盛的资源,却只会破坏它!
来到奥氏之后,大卫对人类的厌恶情绪只增不减。
企业与企业间有恶性竞争,同事与同事间有勾心斗角。他刻意伪造的不起眼的形象与骨子里的远离纷争为他招来了轻蔑与嘲笑。“理查德”这个新来的老实巴交的小伙子很快成为了共生体计划实验组里承担了所有情绪宣泄的角色——生命基金会的股东们目中无人又爱指手画脚,卡尔顿.德雷克是个疯狂为整个实验组施压的暴君,在这种情况下,整个团队都酝酿出一股子势力且冷漠的恶习——好欺负的“理查德”成了食物链的最底层。
说真的,大卫压根儿不在乎这些。他从出厂之日起便饱受忽视与歧视,人们对他做的任何十全十美的工作都感到理所应当,而他所受到的言语霸凌早就不计其数……以上种种,都让他在奥氏遭到不公正待遇之后,依旧做到不声不响,甚至,他可以做到连对自己的遭遇都冷眼旁观。
在这个地方受尽的冷言冷语越多,大卫便越感知到除却人类之外的另一种生物的美妙之处。
没错,他指的正是那一个个防爆玻璃罩里的克林塔星生物,那些共生体。
无论是身体形态的构造,抑或是复杂的本能与本领,共生体们都比人类优越了太多。而其中,最令大卫肃然起敬的,还是共生体间的群体意识——团结而统一,在它们的群体关系里,并没有人类所演化而出的“勾心斗角”这一概念。
此刻,大卫身穿整洁的白色实验服,刷指纹进了地下实验室的门。
正值凌晨六点,漆黑的实验室里空无一人。大卫迈进门,感应暗灯随着他的脚步声逐次亮起,借着莹蓝色的光,他看清玻璃罩里还未苏醒的小家伙儿们。
在一处玻璃罩前,大卫停下脚步。
玻璃上的检测器显示,这个罩子中的宿主已经死亡,死亡时体温达0摄氏度。
“没用的东西。”大卫低吟一声。
只见尸体之下,一团黑乎乎的胶状质地生物虚弱地爬了出来,迷茫又沉重地呼吸着。
看见它的瞬间,大卫阴鸷的目光里带了点爱怜。
小家伙儿也注意到大卫,它虚弱地挪动着,一下费力的弹跳,整个身子黏在挂满污浊水汽的玻璃上。黑色触肢用力敲击了玻璃几下,似在向大卫求助。
大卫的目光彻底软了下来。“嘘,嘘,别着急,亲爱的……”
因为是新入职奥氏不久,大卫没有获得打开实验罩的权限。
他闭上眼,将自己的视觉界面调成紫色光,再睁眼,整间实验室内的各种指纹全部清晰可见。他的目光扫过各处凌乱的指纹痕迹,将这些纹理与同事们的DNA信息依次匹配,然后,在一处显微镜旁寻得一枚完整的具备高级权限的指纹。
大卫从实验台抽屉里取出一卷透明胶,撕开胶条,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指纹粘了下来。接着,从柜里寻得一块铝片。他将透明胶附着在铝片表面,严丝合缝地粘上;又取出剪刀,一丝不苟地沿着那指纹印的边缘剪掉——这样,一枚足以乱真的指纹便在他掌中。
大卫将那枚铝片上的指纹按压在玻璃罩外的认证打卡器上。只听“滴”的一声,绿光亮起,认证通过。
大卫一把滑开玻璃门,里面的克林塔小家伙儿便嗖的一下钻进他怀里。
黑色的啫喱般的身体迅速滑进大卫的白大褂,可左摸摸右撞撞,根本无法找到附着在他身上的“入口”。
小家伙儿有点疑惑地从他领口探出头来。
“小笨蛋,”大卫伸手将他从怀里掏出来,“我不是有机体,你没法寄生在我身上的。”
他捧着它来到试验台,取出注射器,针管伸进一小瓶红色的液体——那是由景末的血复制而成的共生体补剂。
补剂被吸进注射器中,大卫边安抚着趴在他肩上的小家伙儿,边一只手推着针管,将那殷红的药液慢慢注入在它体内。
一切完毕后,小家伙儿粗重的呼吸声不见了。
它发出一声细小的、舒适的呻吟,柔情蜜意地在大卫脖颈上蹭了蹭,打了个呼噜,沉沉地睡着了。
大卫用手掌抚摸着它清凉滑腻的身体,将它轻轻放回原来的玻璃罩中。
而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开了。
大卫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素日嘲讽他的同事正站在那一片光亮里,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不可饶恕的逃犯。
“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刚刚都干了些什么,理查德.史密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