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克一行决定分头行动,铁皮、黑铁、钢板接到命令,需暂代族长的职能,主要工作是指挥守卫镇压暴动,并糊弄不停从外界打来的电话。克劳克、多伦、艾萨克则需要前往黄铜夫人居住过的山头,想办法停止珐毕安与赤铜的斗争。
他们走的小道,路途狭窄,鲜有人往,穴鼠死在角落无人搭理,连流浪汉都不怎么光临。刺鼻的味道令人心神不静,三人都往鼻子里塞了两团纸巾,如果不是为了避开大街上的矮人游行队,他们才不会走这里。
“你有应付那两位的方法吗?”克劳克斟酌后问艾萨克,“我不觉得他们会好好听我们说话。”
他们仨应付爱德华这个退役老兵都狼狈不已,更别提对付现役军官。这位军官甚至还是名精灵。异族在人类军队中混出头难上加难,别看珐毕安只是“小首”,单论能力,可能“上首”才是他应有的定位。
库卡撒的军衔制度和上辈子不同,最小的军官是“队长”,分小中大。然后是“群长”、“阵长”,接着才是小中上“首”,再往上就是副团长、团长以及将军。这种级别的军人,怎么都不可能是他们这些连人都没杀过的年轻人能碰瓷的。
“有是有。”艾萨克咬咬牙,“斯比瑞恩了解珐毕安,他自杀一是为了掩护什么人,二是激起珐毕安的疑心,让珐毕安和赤铜起冲突。”
卧底、王子、信与遗产、斯比瑞恩可疑的自杀,一切都表明,聚落这些天的悲剧肯定与某个躲在暗中的家伙有关。问题是,到底是什么样的目的,能让斯比瑞恩不惜献上自己的性命?
“赤铜身为族长,持有一件历任族长为防止暗杀而铸造的强大魔法物品,类似于赝品的‘王器’,没什么攻击力,可防御性极强,双方实力差不多的情况下,铁皮应该占有优势。”
“然而,矮人族长有保命道具这点不是什么秘密,珐毕安不可能不知道。即便如此,她还是向赤铜发起挑战,肯定藏着什么底牌。”
“也就是说,珐毕安女士确定自己的武力高于赤铜先生。”克劳克接过话头,疑惑更甚,“那赤铜迎战基本等同于往陷阱中跳!奇怪,我们想到的,赤铜不可能想不到,一族之长怎么可能如此鲁莽?”
“说明赤铜也有底牌,他在堵自己的底牌强于对方的。”艾萨克叹息一声,“无论哪方得手,都不是什么好结果。”
按照艾萨克的推论,目前的一连串事件明显是冲黄铜夫人的养子女们去的。斯比瑞恩以自己的死挑拨离间,大概率就是为了削弱最后也是最强的两人,好使最后两起“谋杀”能够得手。
“这种情况下,最好的方式是让争斗和局,尽量减少二人的伤势,防止被人乘虚而入。为此,我需要一个足以说服珐毕安和赤铜的理由。”
克劳克摇头:“我不觉得有那样的理由。”
艾萨克正要解释,多伦忽然急刹车,出声让二人停下,同时做出噤声的手势。二人立刻闭嘴,向前看去,尽头出现光亮,应该快到大路上了。
龙人将耳朵贴上墙,摇摇头,意思是,不能就这么出去。
“两名人类加一个龙人是赤铜的走狗。”这种消息在昨天救人时就已传开,游街的矮人们可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好脸色。
克劳克用幻术遮住三人形体,慢慢凑到巷口边。广场上,数百名矮人围着传送台,他们举着“让赤铜下台”的牌子,或是族长候选人的应援旗,脚跟碰着脚尖,手肘抵住腰间。一大群人的窃窃私语聚集起来,显得嘈杂不堪。
望着满脸愤慨的矮人们,克劳克有种不真实感。这些天他们四处奔走,虽听过矮人群众的不满,但在赤铜的庇护下,没几个矮人对他摆过臭脸。不是真的亲眼看到,真的很难想象,情况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
“怪不得运尸体的迟迟不来,传送阵被堵住了。”艾萨克直皱眉,低声细语,“他们聚在这干什么呢?”
多伦闭眼,片刻后回答:“好像是什么长老要做演讲,地址选在这。”
这片广场很大,传送阵刻在一个不高的圆石台上,简直是现成的舞台。
“长老?”克劳克思索着,好像之前听说过,族人之所以暴动成这样,除了种族冲突外,也少不了长老在其中拱火。他们已经过了竞选族长的年龄,可他们的手下还有机会,扶持他们,约等于自己竞选。
住在聚落已经半年的艾萨克更有发言权:“矮人族的长老会,从古至今一直存在,哪怕是在库卡撒政府主导聚落的期间也是如此。成员都是些老人,他们以矿物为代号,职责是监督族长,并给聚落发展提供参考建议。”
“不过嘛……我老师,也就是黑铁对我说过。现在的长老和以前不同,本该用选举决定的制度,现在也只剩空壳,变成内定。他们本该与族长合作,现在却只想夺权,尤其是大长老红石,从上任族长起就谋划至今,相当难缠。”
多伦瞳孔微缩:“我,我好像听他们说,演讲的就是红石长老。”
艾萨克“啧”了声。
无论演讲还是别的什么,当务之急就是到传送阵去。三人对视一眼,缩回黑暗里,几秒后,三名平平无奇的矮人从巷中走出,抱着反对赤铜的牌子,满脸愤愤不平,与路过的其他矮人点头示意。
混入队伍中的行动十分顺利,可他们三个只敢徘徊在最外围,不敢到人流中中去。原因很简单,幻术终归只是幻术,没法改变体型。一旦到人挤人的环境中,碰撞体积会让三人瞬间暴露,尤其是多伦,龙人套矮人的幻影,差距实在大过了头。
“这样可不行。”克劳克用幻术遮蔽自己的声音,悄悄问艾萨克,“得想个法子到中心区。”
“别催!已经找人帮忙了,只不过从别处赶过来还要点时间,先等会。”艾萨克一边用通讯水晶发消息,一边回复道。
传送阵上想起一震嗡鸣,在场所有矮人停下嘴,看向传送阵中央。一名年轻矮人高举长杖,声音就是从杖头发出的。
“各位弟兄,请安静!”他的声音被魔法扩散,“红石长老讲话!”
年轻矮人说完,向众人行礼,走下传送阵,扶出一位颤颤巍巍地老者。他满头花白,皮肤如纸张泡水后揉搓一番,握住拐杖的手比鸡爪还要干瘦,可他的眼神却比任何人都要明亮。
“各位!”他发话了,声音被魔法扩散,中气十足,神采奕奕,与外表极不匹配,“晚上好呵。”
他笑起来,皱纹几乎把眼缝挤没了:“今天过的可还好哇?饭吃饱了吗?”
他又俯下身子:“铝碗啊,你家儿子最近怎么样啊?他上次说要做个飞行器的木头模型,都一年多了,怎么还不拿给我看?”
铝碗是个中年女矮人,听了这话,本来板起的脸顿时笑了出来:“哎哟,长老!那孩子一点耐心都没有,现在转去打铁啦!”
“好事哇!多懂点本事,人就踏实,日子也不会难过。”红石长老摸摸胡子,又看向另一个矮人,“铅饼,最近工作室如何?我之前路过你家橱窗,手艺又进步了!”
“别提了,长老!”铅饼苦笑道,“我这速度又慢,没几个人有耐心定我的东西。”
“慢?好事啊,想你这样一辈子只干一件事的矮人越来越少,以后肯定能成大家,到时候,我找你做东西还要求你哩!唉,真希望那时候我还活着。”
下头有人起哄道:“您身体硬朗,还能再活一百年嘞!”
一群人跟着起哄,笑声漫起一片。
红石笑着按手:“好好!我努努力,争取看到你们都有出息!”
克劳克听着直蹙眉,凑到艾萨克耳边:“我是不是对演讲有什么误解?”这看着实在跟他记忆中的演讲搭不上边。
艾萨克瞟他一眼:“别问我,我也只待过半年,没见过长老。”
“我觉得他是个好人。”多伦的眼神有些羡慕,“你们看,他记得那么多人,要是我有那么厉害的记忆力就好了。”
“哎?小银表哪去去了?”他如乌龟般伸长脖子,问,“那小子,小时候天天往我家院子跑,路上遇到也总和我打招呼,今天怎么没到场哇?是不是我没看到?”
气氛忽然僵住,一群矮人脸色变换,交头接耳着。红石长老梗着脖子又叫了好几声,可没人回应,只好叹口气,“看来是忙啊,忙也好咯。”
“红石爷爷!”一名女矮人忍不住,几开层层人墙,在传送阵前“扑通”一声跪下了。“银表死了!”
红石认出女人是银表的媳妇,赶忙身边的年轻人把女人扶起来:“是生了病么?上次我看他还生龙活虎的,还成了守卫,怎么就死了呢?”
“是被人类害死了!”女人的声音比自行车里的生锈链条还刺耳,“他那天奉命到山外站岗,就是那条比较陡峭的小道。有人类想偷跑,他上前拦。不知谁推了他,结果就……”
女人说不下去,头深深埋下去。
红石长老收起笑容:“怎么?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没人和我说?”
他那眯成缝的眼睛忽然变得比鹰还要锐利:“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又有几个矮人站出来,他们的亲朋倒是没死,却也因各种大大小小的冲突进了医院,有的还落下残疾,在聚落没法治。本不打算说,可听见银表遗孀的哭喊,委屈不断从心底往外冒,一个人迈出第一步,其他人便再也忍不住。
“在这等着呢。”艾萨克吹声口哨,“装傻还挺有一套。”
克劳克瞄准他腋下,重重用胳膊往敏感处撞,听到他的痛呼才停手:“如果你不希望暴露,就小声点,刚刚要不是我及时把口哨声瞒过去,我们肯定会变成全场焦点。”
多伦尝试思考艾萨克刚刚的话,可惜还是搞不明白,只好虚心请教:“红石长老有问题吗?我觉得他人挺好的。”
艾萨克揉揉发痛的腰,撇撇嘴:“他堂堂长老会的大长老,怎么可能没有眼线?就是明知顾问,等矮人们自己把矛盾说出来,方便煽风点火。”
人群中的低语声越来越大,红石长老没有平息骚动,默默注视着族人们越说越义愤填膺。
他们有的说,人类将他们的朋友打进医院。有的人说,人类买东西没给钱。有人说,人类当街鄙视矮人的文化风俗。没有人阻止,情绪发酵得愈发浓烈,从细语,到中声,升至咆哮,也不过三分钟时间而已。
刚开始,他们抱怨人类殴打矮人,当街贬低矮人历史。尔后,他们抱怨人类偷他们的东西,或吃饭逃单。再后来,他们将上厕所没纸、吃饭塞牙、甚至找不到对象的原因全推到人类头上。
“昨天我儿子生了病!”站在克劳克等人前头的矮人就是个例子,“他一直健康的很呢!几乎没怎么让我操心,怎么会突然生病呢?现在我才想明白,有个人类女人曾抱过我孩子,还用手拍了我儿子的脑袋!那女巫肯定是绝育的,看我有孩子不顺眼,才给我儿子下了咒。”
他一面说一面哭,多伦忍不住问:“真的吗?是不是该去医院检查一下?如果真的是诅咒,得早点治疗啊。”
“查了。”那矮人吸吸鼻涕,“医生说只是感冒。”
“那为什么还说是诅咒呢?”
矮人的眼神像是看天真的孩子,无比认真、语重心长的“科普”:“你还年轻,不知道人类的魔法技术比矮人强得多!他们下的诅咒,我们这种小地方怎么查得出来呢?”
其他矮人连连附和,跟着咒骂起“女巫”来。多伦闹闹脑袋,皱眉细想,还是感觉矮人们的话有问题,刚想多问几句,克劳克的声音及时打断了他。
“别往下问,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他左手施法用“幻听”传达消息,右手拉住想上前嘲讽的艾萨克,不动声色的后退到角落里。
“拉我干什么!”艾萨克并不领情,“一大群人集体变蠢,这样的乐子可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
“安静!”克劳克瞪大眼,用幻术掩盖声响,装作生气的模样大声呵斥道。艾萨克一抖,身体蜷作一团,蹲在地上,捏着手指,嘟囔些脏话。
确定同伴冷静下来,克劳克松口气,正想问援军什么时候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哭嚎把话怼回嘴里。矮人们浑身一激灵,慌张得左顾右盼。直到有人往台上一指,人们才发现哭的不是别人,正是红石长老。
眼泪填满老人脸上的每处沟壑,鼻涕如喷泉般止不住地往下流,声音嘶哑又哽咽,像发条生锈的老钟。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时间末日的悲痛也莫过于此了。
“我们惨呐!是个人类就能踩我们一脚!受欺负了也只能往下咽,谁听我们诉苦呢?人类到我们地盘上,吃咱的,用咱的,我们地主情谊都尽到了位。结果他们不感激就算了,还要在我们头上抹泥巴,让矮人背黑锅,我们不乐意,他们就打咱!医院那么大,一排排全是被人类打伤的矮人呐!”
他的声调越来越高,一时没喘上气,咳嗽好几声,拳头不停捶在胸口。台下的观众赶忙爬上去,帮老人顺气,足足两分钟才缓过来。
“还真会瞎扯。”艾萨克低声嘲讽,“人类也被打了不少,只不过都转到聚落外的医院了。”
他看的明白,矮人们可不一定。他们只觉得自己人在自己地盘被打了,委屈感油然而生。
“上任族长还在的时候,哪里是这样的!”红石长老的声音突然中气十足,负着手来回踱步,“那时候多么威风?我们打造的作品有价无市,外族想要,还得在聚落里跪求!赤铜那小子建了什么博物馆,里头的展品谁收集的?不正是前族长!”
他越说越气愤,脸色涨得通红:“那时候矮人何其风光?再看看当下!好哇,族长抢着要当狗,生怕跪慢了惹主人不高兴,哪还把我们这些同族当人?”
他重重踏地,传送阵被直接踩出凹痕,声音响彻整座广场。
“侵略者强占我们的聚落,我们没有反抗;侵略者强卖我们的作品,我们没有反抗。侵略者把我们当廉价劳力,我们还是没有反抗!”红石长老闭上眼,几乎咆哮,“因为我们是矮人,就要让异族踩在我们的文化、技术、土地上一辈子!”
“我们不是什么库卡撒人!我们叫矮人!是伟大古国的遗民!血管里流淌着沸腾的铁水!往日的荣耀去了何方?我看不见它。难道我们不该想办法寻回它吗?”
喧哗声被瞬间引燃,独属于一个种族的骄傲正灼灼燃烧。再这刹那,所有暴动的矮人都挺起胸膛,难以言喻的愤怒与热血充满胸腔,只感觉一种关乎种族大义的担子压到自己肩上。
克劳克算是知道,为何矮人聚落会因为几件凶案变成这幅模样。长老这煽动情绪的本事确实不差。这样下去,赤铜的位置岌岌可危。
“好了吗?”他再度问艾萨克。
艾萨克比个手势,意思是“到位”。
红石长老正准备继续往下讲,呵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装备精良的矮人守卫排列整齐,从四面八方往广场聚集,整齐划一的踏步上踩在每个矮人心上。
正在兴头上的矮人们顿时萎靡一半,另一半也因为缺乏组织性而乱作一团。
“你哪找的这么多人?”克劳克挑眉,之前不是说人手紧张么。
艾萨克耸肩:“其实不到一百人,只是装作声势浩大。”
克劳克等人刚忙往前冲,这次慌乱持续时间不会太长,一旦矮人们发现来的守卫不过纸老虎,下次机会就不知道要等什么时候了。
红石长老依旧十分冷静,他敢站到族人眼前,自然做过调查。第五基座的暴乱尤其严重,哪有额外人手介入演讲?肯定是虚张声势,但目的是什么呢?
他的眼神清澈无比,与之前的老者判若两人。顺着慌乱的人群检查过去,果然发现了不对劲。三个陌生脸孔逆着人流冲向他,本是人挤人的场所,只有他们三个周边存在明显空缺,这不合常理。
听说赤铜雇了几个人类和一个龙人帮忙,龙人体型很大,人类中有个幻术师。莫非……
克劳克专心维持幻术,多伦拨开人流。在慌乱中,没几个人注意到他们的异常。眼看就要到传送阵,几根闪闪发亮的东西从空中袭来。
多伦反应及时,高大的身躯护住同伴。那些东西打进背脊,一阵刺痛传来。伸手摸去,原来是一排铁针,好在只刺破了皮,不是什么大问题。
然而,这几根针本就只是探路,红石长老见攻击命中空处,确认那是幻术,赶忙召集周边:“有人类!有赤铜的走狗混进来了!”
眼看暴露,克劳克解除幻术。龙人将克劳克和艾萨克夹在腋下,直接跳上传送阵。周边的矮人在红石长老的号召下化作**,各种魔法接连轰炸,即使施法者都是普通人,他们三个也没办法扛过如此密集的浪潮!
轰鸣响起,各色光芒闪过。轰碎地表,掀起大片尘埃。众人往爆炸中心看去,希望看到三人残破的尸体,灰尘散去,却只余一片正要消散的雾气。
传送阵被启动,红石长老若有所感地向身后望去,只见那三人已经站到传送阵中央,艾萨克还有闲心向他挥手呢!
光芒闪过,三人失去踪迹。红石长老立在原地,久久未动。
“父亲……”搀扶他的年轻人,拉拉他的衣袖。
红石长老脸色铁青:“去,检查传送记录,看看他们去的哪,然后……”
他咬紧牙:“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