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克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护士让他不要乱动,出门叫来铁皮、艾萨克和多伦。他们看上去都没怎么睡,眼边可见淡淡黑纹。
没等病患开口,铁皮就提起手中纸袋:“我老婆做的苔藓浓汤,热过了,要吃吗?”
“比起这个,案子怎样?”
“别管,吃还是不吃?”
“……来点。”
三分钟后,克劳克就着病床自带的折叠饭桌,享用起迟来的早餐。
他默默喝着汤,多伦帮他撕面包。铁皮和艾萨克在一旁喋喋不休,聊的都是些家长里短,什么煤渣摔碎了花瓶,哪家店的物价又高了……二人看似只是话家常,却不留一丝插嘴机会。克劳克瞥眼一声不吭的多伦,心里大致明白出了什么事。
他拍手,幻术将声音放大数倍,在三人耳边炸裂,正聊天的二人语言停顿,克劳克总算能插上话:“情况更糟了?”
铁皮与艾萨克同时咂嘴,病房中沉寂片刻,铁皮拿出最新的卡里拉报:“你自己看吧。”
定睛看去,头条用醒目的红色大字写着:“矮人聚落第二起凶案,凶手已确定是矮人!”
“怎么回事?”克劳克直皱眉,“记者案与戴安娜案目前不是保密的么?谁泄露了消息?”
“应该不是。”铁皮指向编辑那栏,“瞧,编辑是爱德华。他是凶手之一,自然知道案件全部的细节,估计昨天就已经把案子捅到报社那边去了。啧,我爸的通讯水晶今早差点被其他报社的采访请求塞爆。不止如此,聚落里也出了大问题。”
“什么?”
铁皮走到窗帘边,拉开:“诺。”
街上,点点灯火如海中起伏的荧光藻。初看还不知怎么回事,细细看去,才发现都是黑压压、举着灯火与游行牌的矮人。牌子很大,需要好几个矮人共同托举,字是由大红色荧光涂料所写,在黑暗中极其醒目:“赤铜下台!人类滚开!”
“今早开始,就有群矮人在搞游行。”
克劳克皱眉:“死的都是人类,我还以为人类会更不满。”
铁皮摇头:“聚落里没多少人类。”
“那矮人们为什么游行?”
“人类少归少,闹的事却不小。”艾萨克托着腮帮子,代替有些说不出话的铁皮回答,“今早消息一传开,留在聚落的人类几乎炸掉了。你想想,目前死的人都是人类,加上第二起报道故意挑起种族矛盾,人们不安也正常。有人尝试偷偷溜出封锁线,结果与矮人起了冲突。”
克劳克嘴唇抿紧:“冲突也不是一两次,这次声势浩大,难不成……”
“是的,死人了,死者是矮人。”
听到答案,克劳克第一反应是:完蛋。
不要小瞧这个世界的普通人,魔法在这个世界是必修课,单论魔力含量,比一般军人与冒险者强的平民不在少数,区别只是有无实战经验罢了。某些情况下,“普通人”比受过实战训练的人更可怕,他们可不知道如何收敛力气。
“其实也是有几位长老在游行背后撑腰,我爸正在组织人手准备压制,幸好没出大乱子。”
“矮人方没有反驳吗?”克劳克问,“记者案的凶手不是知道了么?线索也完善。有没有公开声明?”
“声明?是声了,可有什么用呢?”铁皮自嘲的笑笑,“造谣只用一次,辟谣则要上成千上万次。人们记住假消息只需一秒,接受真相却要花上数天甚至数年。同族尚且如此,异族的消息又能起多大作用?”
偷了绳子的人,再怎么自证清白,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中,依旧是个小偷。这或许是因为,智慧生物天生知晓“正义”,所以偏好恶性的缘故。
“公布真相多少能缓解吧,如果多投入点资金,舆论反转也不是不可能。”
“很难,你看第二条。”
克劳克闻言,看向紧挨头条的第二板块:“本报优秀编辑坠落山崖,团队成员皆无幸免。”
“死了?”克劳克怔住,将整篇文章速读一遍,越看越觉得不妙。文章大意是说,编辑觉得矮人聚落的气氛越来越激进,于是“英勇”地逃离那是非之地,却因为车辆的刹车失灵而坠崖。全篇不止藏着主观成分,还处处暗示爱德华等人的死与矮人有关。
很难想象之前那位把矮人方的行动全部算到,甚至还有办法带六名同伴一起逃亡的边军老兵,会因为刹车失灵这种理由去世。凭他的能力,就算驾驶过程真出了意外,中途跳车也不会有问题。一切都表明,爱德华等人是被灭口的。
他们的死令矮人方十分头大。一伙刚刚曝光了恶劣案件的记者团队,在从凶案现场返回的途中死亡,事后有人声称记者们才是凶手,会让人怎么想?
辟谣效果连预料的一半都没有,甚至有些合作的报社因为被骂收黑钱,而收回了发出去的辟谣报道。聚落里的矮人自然不满,明明都已经辟谣,不信是人类太蠢了!有心人再在其中略微挑拨,矮人们会把怨气全赖在族长身上也是无可厚非。毕竟,要不是他非要搞什么交流会,事情哪会变成这样?
窗外喧闹声陡然攀升,透过窗户都听得清。
克劳克皱眉:“外面的情况似乎更严重了,该不会出大乱子了吧。”
“应该没事,游行从早上持续到现在,目前并没有伤人的消息。”
“可他们好像在砸门。”
闻言,铁皮望向窗外,只见矮人们推开上前阻拦的守卫,撬开一栋小屋的房门,不久,从中拽出名微胖的中年男人来,男人不停蹬腿、哀嚎,尝试用魔法反抗,却因为人数太多而无法造成什么效果。紧接着,又有几个矮人从屋内拉扯出个半大男孩,推搡着将他和男人绑在一块。
铁皮:“……好吧,情况有点恶化。”
艾萨克啧啧摇头:“治安力量不足就会这样,也不知道会不会再闹出人命。”
金色从他身边略过,推开窗户,毫不犹豫的跃下。艾萨克愣了片刻,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多伦刚刚是不是跳下去了?”
话没说完,又有道身影跟着跃下。
艾萨克:“???刚刚是克劳克吗?他怎么也跟着抽风,刚醒诶!伤都没好!”
铁皮拍拍他的肩膀,已经见怪不怪:“克劳克不好说,多伦一直那种脾气,习惯就好。哦,对,要去帮忙吗?对付那么多人,光凭两个是不够的。”
艾萨克有很多理由不出手。此刻人类与矮人冲突激烈,胡乱掺和会导致自己同样陷入仇视中,反正他现在已经摆脱凶手的嫌疑,不如躲起来,观察后续发展再做打算,至于冲下去那两位,他没必要为同伴的冲动买单,反正也熟不到哪去。
“咋样?”铁皮系好鞋带,踮脚,好不容易才跨上窗框,回头看他,“你去不?”
艾萨克:“……去。”
幻术为多伦打掩护,否则,那副大块头,一定会吸引所有人的注意。龙人能听见为首矮人的叫骂,也能听见男人的哀求与孩童的哭声。
他回头看眼同样隐形跟上的克劳克,心中有些不安。他知道这样做很冲动,头脑发热,随意出手救人可能会导致误会与麻烦,可身体还是比大脑更先反应。本来,他是想快速解决,才会趁大伙不注意冲出去,这样事后有问题也只会牵连他一人。谁知克劳克反应也不慢,立刻跟了下来。
多伦没时间劝同伴回头,大步奔行中带动的气流已经引起部分矮人的注意。他知道,要隐藏自己这么个大个子并不容易,停下大概率会露馅。只能趁其他人反应过来前,打个措手不及!
风沙涌动,碎石飞扬。领头矮人只看见半张点缀着金鳞的脸,刹那间,中年男人与男孩都已消失不见。
矮人们震惊、迟疑,为首的几个人很快有了反应:“有人找事!有人找事!”
几个健壮的矮人站出来,四处吆喝,聚成追兵。
克劳克快速扫视周围,四处都被人墙封锁。跳过去?不行,太危险。正面冲击?自寻死路!唯一的去处只有……他冲多伦比个手势,二人一同拐进小巷。巷子十分狭窄,没法容纳大批人,方便逃离。
身后有人大呵道:“在那!我看到他们了!”
克劳克刚刚苏醒,伤势未定,就开始剧烈运动。腹部伤口隐隐作痛,影响了注意力,才导致幻术精细度不如往昔,否则怎会被人轻易发现?
“那个,请问,你们要带我们去哪?”多伦背上的男人颤颤巍巍地开口。龙人不知如何回答,他只是觉得如果坐视不管,心里绝对无法接受。
“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再说,你刚刚好像被打伤了,最好少说话。”克劳克代替同伴回答,多亏狭窄地形限制了龙人的速度,他才能勉强跟上。
为保险,他检查了下二人的外伤,男人额上冷汗直冒,从膝盖外渗的血与矮人的施暴方式来看,大概是骨折。孩子倒没事,仅仅因为过度惊吓而昏迷罢了。
克劳克还在思考,多伦忽然急刹车,向前凝望,尽头走出三名矮人,有男有女,个个膀大腰圆。
毕竟是矮人的地盘,地形上,对方熟悉得多,估计是从别的入口绕到前头去的,还是先往后退几步再说。克劳克思路不断,回头,却见背后阴影处,同样走出个矮人。
“克劳克,怎么办?”多伦与他背靠背,小声交谈。
矮人们打量着二人,二人反打量回去。面前几个矮人,单从魔力量来说,多余克劳克,少于多伦。而从应敌架势来看,毫无实战经验,总体大概是“业余健身爱好者”的水准。
“前头三个交给你,我试试突破后面这个。不要硬碰硬,也尽量别造成伤亡。”克劳克快速进行分工,之所以分头解决,而不是合作,一是因为场地太窄,幻术的回避性能不好发挥。二是多伦块头太大,几乎堵住巷道,没法并肩战斗。
多伦放下男人,将怀中的孩童交还:“您先靠墙坐会儿,”
克劳克眼光一撇,确定孩子没被“抱” 出外伤,这半个月来的洗盘子练习看样子已经初见成效。
有名矮人趁多伦放下父子的空档,重拳打向腹部,这拳路直愣愣的,没有丁点变化,速度也很普通,一看平时就没怎么打过架,就算是偷袭也不难躲避。
破绽太大。多伦这么想,正准备一击制敌,却突然头晕眼花,准备好的架势跟着松弛下来。权衡利弊下,只好放弃防御,硬生生接下这拳。好在龙人的身体强硬,硬挨一击也没受多大伤害。
不等第二拳打上,龙人上身猛地下沉,将矮人整个打进地里。石板下面是层钢铁,这个力道应该足够他爬不起来。
多伦摸摸自己的额头。刚刚的头晕是怎么回事?身体不适是不可能的,那就只可能是人为。他看向剩下两名矮人。其中的女人口中念念有词,每念一个音节,头痛就加重一分。
应该是心灵系的魔法。力度算不上强,但很烦人,还是优先解决比较好。
多伦深呼吸,脚爪踏破地面,朝二人冲去。
另端,克劳克与追兵对峙。
之前刚因幻术而丢失眼前猎物,矮人心有提防。袭击者只有两个,那个大块头怎么看都不像施法者,幻术师只可能是面前的人类。
这种狭小地方,就算用了幻术也没地方可逃,没法用魔法的施法者,那不就是废物吗?
他心下有了成算,原地跳起,又重重踏地,数十根粗壮石刺破地而出,覆盖整条道路,两侧都是墙壁,避无可避。
克劳克微微挑眉,思路不错,就是可惜施法精细度太差,石刺之间徒留大片空隙。要是觉得失去幻术,自己就任人拿捏,可就大错特错了。
眼看地刺就要贯穿身躯,克劳克将魔力聚集在双腿,轻巧踩在地刺侧面,就这么来回蹬墙跳,眨眼就到了矮人面前。
矮人大吃一惊,施法者体质应该都很差才对啊!心里慌了神,眼皮紧闭,挥拳打向克劳克的脸,却打了个空。紧接着额角一痛,原地坐倒,伸手摸去,只摸到满手血迹。
他心头凉了半截,正要起身,阴影笼罩了他。抬头,只看见人类的身躯仿若巨人,手中捧着的书本还在往下滴血!
“啊!”矮人捂着头,连滚带爬的逃离现场!
倒也省事。克劳克拍拍手,用钢铁做书的护角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这次赢在刻板印象上。大众都以为施法者没了魔法就毫无还手之力,实际上,基础防身术是施法者类职业冒险证明的公共考核项目之一,虽说遇到正经练家子只能让自己死慢点,但对付对付普通人还是没问题的。
多伦那边也已经解决,三人合作确实给他造成了些许麻烦,可技术的差距太过绝对,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不到一分钟。
“在这!别让他们跑了!”
克劳克又听见矮人的呼声,暗道不妙,不知道是逃跑的矮人通风报信,还是打斗的动静被听见。数十名矮人从拐角处钻出,各个魔力水平都不差,甚至有的还超过了多伦的水准。他们乌泱泱记在狭窄巷子里,每人手中都掐着术式,庞大火力眼看就要倾泻而出。
最后时刻,多伦只来得及护住人类父子。
各种魔法从两侧袭来,避无可避,光华映在墙壁上,照出五颜六色的光泽。矮人们几乎失去理智,没有一人手下留情。克劳克略做估计,多伦大概能撑过几波攻势,自己绝对会死!
因为救陌生人而死……嗯,还算可以的结局。克劳克安静地闭上双眼。
千钧一发之际,多伦耳朵微动,发现了什么,仰头高呼:“艾萨克先生,你在吧?”
两块黑黝黝的东西从天而降,坠落地上,猛然膨胀,化作两把无柄黑伞。多伦拍拍愣神的克劳克,二人眼疾手快,握紧伞骨,蜷缩身子,藏在伞后。魔法打在伞面,红的、蓝的、紫的……数十种魔法的色彩透过漆黑面料,印在脸上。
不知何处喷出的烟雾席卷地表,天上垂下四根绳索。艾萨克在屋顶呼喊:“快上来!”
克劳克和多伦先给人类父子系好,再给自己系上。紧接着腰间一紧,随着失重感,四人转瞬就到了屋顶。
克劳克揉揉脑袋,与艾萨克对上眼。
艾萨克深呼吸。
艾萨克开始飙方言脏话。
艾萨克手指抵住克劳克太阳穴:“你tm,不是,多伦就算了,你咋也跟着闹!不瞧瞧自己的伤,好了吗?几斤几两啊!跟那么一大群对着干,还往不适合幻术的狭窄地形跑,嫌死的不够快么!”
其实你扔一把伞就好……克劳克没把心里想的往外说,只是耸肩:“刚刚那些矮人明显要施暴,现在情况本就不好,赤铜原本的共荣计划肯定告吹,但也仅仅如此。要是矛盾再进一步,矮人在全库卡撒都不会好过。”
“而我们这些帮矮人的人类,说不定还会被媒体说成‘人奸’。无论从委托还是自身名誉考虑,救人都是最好选择。至于往小巷里跑……”
他摸摸还在发痛的腹部:“为追求速度,覆盖多伦的幻术并不细致,处在被识破的边缘,走大路很容易穿帮。而且,狭窄地形确实不适合幻术发挥,但很适合以魔导机械为特色的奇械师不是么?”
“要是我不追呢?就这么信我?”
“你是个聪明人,我能思考到的利害,你没理由想不到。”
其实不来也挺好,为救人而死也算体面了。他在心里补充道。
语毕,克劳克悄悄斜眼,果见艾萨克装模作样的咳嗽两声,偏过眼,舔舔嘴唇,似乎还想说几句话,却被铁皮打断道:“行了!有啥事之后再说,快来看看多伦,伤有点多。”
克劳克凑到龙人身边,多伦下意识想藏住伤口,却被铁皮架住,强行把伤暴露出来。这些伤势有冻伤、烧伤、刀伤、刺伤……应该是矮人们一同放法术时造成的,龙人个头太大,艾萨克的伞只能挡住部分攻击,多亏龙人坚硬的护体鳞片,伤口都不深,应该不影响行动。
龙人与克劳克对视,其实,他是知道的,克劳克刚刚与艾萨卡说的一大堆理由,只是为他的鲁莽找借口。
多伦心中感激,正想说些什么,黑发人类伸出手指,停在他唇前,一瓶伤药扔进他怀里。克劳克没做停留,从他身边略过,蹲在被救的父子面前。
“情况如何。”
孩子依旧昏迷,做父亲的有些呆愣,直到克劳克把话复述一遍,他才怔怔地点点头:“嗯。”
“看样子没什么大碍。”克劳克点点头,问铁皮,“先找个安全地方吧,那些人应该很快就会追上来。”
铁皮努努嘴:“不用,看着吧。”
克劳克趴在屋檐边往下望,迷雾刚刚消散,“追兵”们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一群训练有素的矮人守卫按倒在地,有人还想反抗,可在绝对的数量和实力面前不堪一击。
“你叫来的?”克劳克猜到会有人来镇压,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不然呢,我在追上来前,就把事情告诉了我爸。这么大得了乱子,他不可能坐视不管。”铁皮耸耸肩,“好,事情解决,送你回去养伤吧,嗯,带上多伦,现在我们有两个伤患了。”
“有人受伤了么?我这有应急药。抱歉,去医院得稍微等会了。”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铁皮眨眨眼:“我好像有点太累了,都有点幻听。”
艾萨克对铁皮使了个脸色,他转头才发现钢板正在不远处看着他。
“哎呀!”铁皮赶紧上前,“你不好好在家呆着,到这来干啥!还有,你怎么上来的,屋顶风大,吹凉了可不好!”
“我送来上来的,族长手下没多少人可用,临时拉儿媳凑数。”黑铁从应急楼梯爬上来,忽视铁皮,看向克劳克等人,“我来这儿,带人镇压动乱是第一方面,至于第二方面……打扰养伤真是不好意思,赤铜族长有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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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Chapter 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