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听见风声了吗?”黄铜夫人倒杯洋甘菊茶,靠在椅背上仰望天花板,雨水从未关牢的窗户跳进来,打湿衣襟,她却毫不在意。
克劳克开不了口,只能尝试在心里发话:“像是一万个人在外头怪叫。”
“怪叫?嗯,是的,怪叫。山间的风声总是很紧,戴安娜刚来时,常被吓得睡不着,老揪住我的衣摆不撒手。啊,她真是个可爱的女孩,不是吗?”
一提起戴安娜,克劳克首先想到的不是小女孩,而是一张又老又严厉的脸,他赶紧打住这种想法,在心里应和两声。
黄铜夫人闭上眼,呼吸平稳。克劳克还以为她睡着了,开始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却突然听见心底传来夫人的声音:“真奇怪,我本以为你是哪个心灵术士游离的意识,或其他某些偏门的,能让意识出窍的术法。然而却并非如此,我感觉不到魔力,你到底是什么呢?”
“谁知道?不过,我或许来自未来。”
“那可真稀奇,跨越时间的魔法,又难又少见。”她的声音沉寂一会,才接着往下,“未来是怎样的?我的孩子们长得好吗?”
“很遗憾,我和他们不熟,只不过……”克劳克犹豫了会,不知道该不该把约拿死去的事告诉她。就这么一小会停顿,夫人已经从他的心绪中看到了那副画面。
“那孩子,和我有关系吧。”她说。
“啊,原来您这时还没收养他!”克劳克立刻明白了。
“我目前只有戴安娜、珐毕安和赤铜。”夫人笑了笑,“不过,有一个男孩正在办收养手续,他叫洛默尔。”
洛默尔?好像前不久刚听过这个名字,按排除法对应,应该就是那位中年男人。克劳克思索片刻,决定试探下养子女与黄铜夫人的关系,于是说:“看上去您很爱孩子,未来有足足六个养子女,还有不少慈善机构接受过您的捐赠。”
“或许吧。人生总得有个意义不是么?艺术、权力、财产……智慧生命的追求多种多样,而这些孩子,就是我现阶段的意义。”
“什么叫现阶段?”克劳克搞不明白。
黄铜夫人给自己倒杯茶,轻嘬一口:“那就是很长很长的故事了,关于一个比看上去要老得多的老女人。虽然聚落和库卡撒官方都不希望我往外说,但我想,和未来的人说说应该没问题吧,嗯,前提是你想听的话。”
按照逻辑,克劳克不应该打听这些,当务之急应该是多问些有关养子女的事,或者想办法回到原本的时间中去,天知道会不会永远困在这里?可黄铜夫人明显是案件中的一环,她的过去说不定暗藏着凶手的信息。
觉察到克劳克的想法,夫人当他同意了,于是弯上唇角,问了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你们那边的记录,黄铜夫人活了多少岁?”
“好像是正正好好一百岁。”克劳克回忆起冒险者公会文化考试的考题,回答。
不过接下来,夫人的下一句话几乎打破了克劳克的常识:“嗯,单从‘黄铜’这个身份来看,只有这么久啊。”
什么叫黄铜这个身份?克劳克正想进一步讯问,忽地听见远方传来声声呼唤,那是多伦的声音,他感觉自己的“存在”正慢慢淡去,声音再也无法传出,紧接着,视野与听觉也归于黑暗中了。
“在讲述我的故事之前,或许该先搞清楚关于你的事。未来的意识,怎会来到这段时间?而且没有魔力波动,不像魔法,更类似某种自然产生的现象,难道是……”黄铜夫人自顾自的思考,忽的停顿,似乎想到了什么,想告诉那位看不见的来客,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啊,已经离开了。”夫人喃喃自语,过会儿,撑着膝盖站起。就在这时,门被推开,孩子们重新回到房内。
“我跟你说,妈妈!”戴安娜迫不及待地告密,“刚刚,大姐真的要把赤铜推进河!要不是我,赤铜就要被大水冲走啦!”
珐毕安啧了声嘴:“都说了,只是有只虫子停在他背上,我拍了下而已。”
“我没说谎!看到就是看到了嘛!”戴安娜嘟起嘴,眼看珐毕安脸色越来越差,赶忙躲到夫人后边,还冲姐姐做个鬼脸。
赤铜冷哼两声,带着孩童特有的“成熟”心理,不想掺和这场争论,转身掏出根水果香烟,单手插兜,慢慢吸一口,装模作样地吐出一圈圈水果味的烟气来。
黄铜夫人示意珐毕安蹲下,摸摸两位女儿的头发:“这种事不值得争吵,如果要指责另一方,不讲证据可不行。一切没有根据的争论,只是毫无意义的吵架,你们得意识到这点。”
她蓦地想起刚刚的奇特访客,联想到未来,半开玩笑地叹口气:“十几岁了还这样,以后该怎么办哟!”
“以后?”戴安娜晃晃脑袋,竟然认真回答了,“以后我要做个裁缝,现在衣服越来越丑了,除了妈妈做的,找不出一件好看的衣裳!要是人连件好看的衣裳都穿不上,岂不是太可怜了吗?我要做好多好多好看的衣裳,把丑衣裳从服装店里赶出去!”
珐毕安没有像妹妹那么快,她仔细想想,才慢慢说:“我喜欢打架,想去当兵。”
说完,碰碰赤铜的胳膊:“喂,该你了!”
关我什么事?赤铜心底吐槽,但还是想了想,说:“我嘛,讨厌憋在一块地方,也不喜欢工作中的弯弯绕绕,就当个旅行家好啦!满世界的跑,没人管我,也不用听上级的啰嗦。”
“就你这样还装大人呢!”珐毕安憋着笑,“旅行家哪能算职业?到处旅游开销多大?钱从哪来啊?难不成靠妈妈赞助吗?”
赤铜被噎住了,过好一会才支支吾吾道:“我……我写游记卖钱!对,肯定能赚钱的!等以后,报纸上都是我的文章!”
这次不光珐毕安笑,戴安娜也跟着一块笑。赤铜脸色通红,咬咬牙,丢下烟头,冲上前与珐毕安打作一团。拳头和魔法火焰不断相撞,多亏夫人的“坚固”附魔才没让木屋坍塌。戴安娜躲到桌子下头,为两个人的战斗大声叫好。
黄铜夫人撑住下巴,耳边的雨声夹杂着孩子们的笑骂,黄昏的微风轻轻拍打在脸上。远方,乌云渐渐散去,拨开乌纱,红阳缓缓降下,地平线托着最后一缕金光。
……
“克劳克,克劳克!”
龙人的呼唤让少年回了神,克劳克略有些迷茫的环顾四周,发现天已经黑了,只有多伦的金瞳还在发光,下意识问:“怎么了?”
“你愣在原地,也不说话,我还以为又出事了!”多伦上下检查面前的人,真奇怪,精神看上去不错,也没受伤,什么原因呢?
“对不起,不小心走了神。”这是个烂理由,谁走神走这么长时间?不过应付多伦还是足够,龙人点点头,竟是信了。
“事情怎么样?”克劳克按按隐隐发痛的太阳穴,看向手中的相框,擦去其上灰尘,露出一男一女的脸。
照片是在野外拍摄的,背景是片黄土地,男人长相平平无奇,皮肤却很黝黑,衣服沾满泥点。怀中抱着的那个女人,一开始还以为是男人的女儿,仔细看才发现,那是个矮人。
这个女矮人是黄铜夫人?那男人是谁?克劳克还在思考,多伦轻轻戳戳他的胳膊,问:“天要黑了,是不是先回去比较好?”
他才反应过来,对多伦点头:“这就回去,话说,附近查的如何?”
“都在这呢!”龙人的双眸微微发亮,递上记下的笔记。
克劳克收好,决定回去再慢慢看。又冲多伦点点头:“谢谢,帮大忙了。”
龙人嘀嘀咕咕了些什么,直起上身,尾巴偷偷地四下甩甩。
克劳克推门出去,才发现外头正下雨,只好回屋找来废弃床单,二人支着被子,一路小跑回聚落。
夜间凉风袭过山岚,顺着山峰上攀。明明天色渐晚,细雨微寒,这座山上却还有人未离开。山顶的花圃有间雨亭,与花圃本身同岁,斯比瑞恩坐在其中的石椅上,正和另外两位手足开会。
事情要从天黑前说起,是时,聚会的召集人珐毕安最先到场,斯比瑞恩紧随其后,中年男人洛默尔则是最后到的。
雪精灵将茶壶用石砖架住,打声响指,砖块间便凭空生出火来。壶内煮的是洋甘菊茶,黄铜夫人生前经常喝,这一习惯也传到了她的养子女们身上。
热水与花香驱散雨日寒凉,珐毕安最先开口:“所以,我们都到这了?”
“并没有。”洛默尔面容严肃,“约拿死了,戴安娜不知所踪,赤铜身为族长正为舆论和权利斗争焦头烂额。呵,六个只来一半,作为阔别已久的家庭聚会,可真够惨的。”
“别这么扫兴,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回来了。”珐毕安笑笑。
“回来?有何意义,同一汪河水,无法汇聚成同一条河流。”
听见斯比瑞恩的话,珐毕安瞳孔微张,面带笑意,摇摇头:“你说得对,亲爱的弟弟,过往是回不来的。”
“所以,不必要的寒暄和感怀早点结束比较好。”洛默尔用手指轻扣桌角,“告诉我,为什么召集我们?”
“唉,亲情不就是从寒暄中得来的吗?”
“再不说正事,我就走了。”
珐毕安眉尖一跳:“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急性子?好吧,我找你们来,是为了那古怪的纸条。”话音未落,她随手将纸条甩到桌上,定眼一看,上书:一对情人挽手,是贝母花开的时候了。
“阿姐可真是大方,就这么把发财的机会拱手让出来?”洛默尔脸颊抖了抖,伸手想去拿纸条,又收了回去,眯眼想看仔细些。
“金银珠宝对在野外迷路的人毫无益处。”斯比瑞恩闭上眼,喃喃着。
“得了吧,别提不感兴趣这种话,你俩不在乎这个,还不是因为怕这是假的吗?钱总是不嫌多的。”洛默尔冷哼一声。
“钱确实对我没太大用处。”珐毕安单手支起脑袋,“军队里用钱的地方不多,给我金币和钞票,还不如给我几把趁手兵器。邪魔那些皮糙肉厚的怪物,任何武器砍久了都难免会卷刃……扯远了,我邀你们来,是怀疑妈妈遗留下的宝藏或许不是钱。”
“不是钱!”洛默尔按住扶手,几乎要捏碎顶上的石球。
“冷静些,这座花圃以后也会被开发成旅游景点,要是弄坏了,赤铜会找你麻烦。”雪精灵劝道。
洛默尔几乎要离开座位的臀部又落回去,一个劲儿的喘粗气:“钱……怎么会不是钱呢?”
“根据?”斯比瑞恩开口,“任何问题,都有它的根源。”
“你们不也怀疑过吗?一位国宝级的附魔师,遗产怎么会只有那么点?”珐毕安摇摇食指,“我和你们一样怀疑过妈妈藏了一部分。军队里有随行占卜师,我稍微私事公办了下,用占卜确定了妈妈确实有某个极有价值、没有捐出又没有交给我们的‘东西’。”
“啊!原来你早就……”洛默尔直直盯着长姐,不过雪精灵并不在乎这种目光,接着往下说:“这个占卜结果很奇怪不是么,如果是钱财,直说就是,可占卜却没有显示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于是我让占卜师对那件未知物品进行专项占卜,进行到一半,她却突然倒在地上抽搐,送去医院后也没查出所以然来。出院时我去找她,才发现那家伙辞了职,进了圣母教的苦修院,天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那岂不是很危险。”洛默尔脸上的皱纹绷紧。
珐毕安哈哈笑起来:“危险通常意味着强大,能影响命运线的东西,多么珍贵?无论是拿来卖,还是拿来用,都肯定算得上价值连城!”
“谬误通常在微小中。”斯比瑞恩提出了新的可能性,“影响占卜的可能不是物品本身,而是母亲为了保护那件东西而设置的某种手段,比如反占卜。”
“一样的!能被妈妈那样的角色专门设置保护措施的物品,绝对非常贵重!要知道,我们以前住这时,也没见她有多么保护我们!”洛默尔心动了,强大的魔法道具通常都有价无市,稍微运作一番,就能轻松能炒出高价!
他深呼吸,抿了抿嘴,看向大姐:“你觉得这些字条与那东西有关?”
“不,我不确定。只不过这些年,我时不时会偷偷回来,这座山头几乎被我翻了个底朝天,却还是没找到那件东西的痕迹,占卜也得不出结果。而这次的来信点名了黄铜夫人未交出的‘财产’,真的是巧合么?若不是怀疑信件与那东西有关,我怎么可能放弃前线拼杀,赴一场可疑的邀约?”
珐毕安话锋一转:“当然,我知道,可疑的不只是邀请信,还有与邀请信同样字迹的纸条、不应出现在这里的王子,以及这一切可疑的交点……”
“约拿之死。”斯比瑞恩低下头。“唉,我为你默哀,亲爱的手足。相信我,我们谈论你的死亡,并非出于恶,而是因为善。是啊,所有疑点的集合,就是那场死。”
“没错。”珐毕安喝口有些凉了的茶,“如果信中所说的‘遗产’确实是我说的那东西,那么凶手肯定和它脱不了干系。目前的线索,除了约拿的死亡外,就只有这些纸条了,要是能解出上面的谜,对我们的目的肯定有益的。”
雪精灵看向陷入沉思的洛默尔:“我们三人中,就剩你的字条没有公布了,这个时候了,还要藏着掖着么?”
洛默尔咬咬牙,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条,上头写着:“新郎与新娘啊,在众人的见证中结婚。”
“似乎是首诗。”‘专业’人士斯比瑞恩说,“单从顺序,长姐首句,我次之,二哥最后。”
“我对这些东西不大了解。”珐毕安抚平纸条上的褶皱,仔仔细细看,中途还不忘开玩笑,“大诗人觉得水准如何。”
“毫无童趣的童真之作。”
“我同意,就算我这个对文学没研究的人也认为写得很垃圾。”珐毕安吹声口哨,“谜题中间明显缺几段,还差戴安娜、赤铜和疑似纸条被偷走的约拿。”
“赤铜没提过收到字条,至于戴安娜……她那性子,我很难想象会安心合作。”洛默尔摇摇头,轰隆声传来,他望向天边阵阵闪雷,“事情谈完了吗?我能不能先回去?天快要黑,雨也似乎要下大了。”
“在这之前,我觉得我们可以约定互帮互助,如果最后真的能找到,我会按市场价均分给你们报酬。”珐毕安提议。
“同意。”斯比瑞恩抢先回答,“暗处的狼正在窥探,抱团才不易遭到袭击。”
洛默尔并不怎么想合作,实际上如果可以,他想独占那未知的财产,可他也明白,自己的能力远远不够,更别说近几天聚落内火药味十足,情势随时都有变化的可能,慎重考虑后,他也同意了合作协定。
三人就合作事项签订契约,为保险,珐毕安推荐洛默尔和斯比瑞恩一起行动,免得被凶手袭击。
“那你该如何是好?”斯比瑞恩的声音听着像叹气。
“我吗?”珐毕安露出无奈的微笑,面对无知的孩子或天真的大人时,她常常会露出这种微笑,“这个聚落里,除了赤铜和王子的侍卫外,没人能找我麻烦。”
说完,她整理好大衣,挥手用火焰蒸发雨幕,先一步下山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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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Chapter 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