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走进酒馆,坐到吧台前,吐口气,单手支着脑袋。
“老比尔!来点烈的!”他有气无力地嚷嚷,闭上眼。
老比尔从另一头快步走来,他满头白发,下巴上留撮苔藓似的山羊胡,身材高过吧台一大截——这是个人类。
“小少爷!回来啦?”
铁皮笑笑:“回来有一阵了。”
“你这家伙!”老比尔叽叽歪歪的,操着口流利的矮人语,“回来了也不早点来酒馆看看!怎么?出去这么多年,老伙计都不在乎啦?别忘记追钢板时,是谁给你出谋划策!”
“得了吧!”铁皮甩甩手,“你那些花花公子的招数差点让我被当成登徒子!钢板压根不吃那套。”
“瞧你这话!是谁非要我给你留场地,好用来求婚的?”老比尔一哼气,将盛满烈酒的玻璃杯“砰”的“砸”到铁皮眼前,摸摸胡子,“嗯……在这呆这么长时间,我还是分不清矮人的年纪。你看起来和结婚时差不多。”
“那时候我脸上可没这些皱纹。”铁皮摸摸杯壁,橙黄的酒浆倒映出脸上若有若无的线条,“你不也是?我离家出走时,你还是满头黑发。”
“你是来喝酒的,还是来和我互揭伤口?”老比尔没好气的说,“要不我把钢板找来,让她管教你?”
“可别!”几乎是本能反应,铁皮立刻吐出这两个词。
“哈,你还是这么怕钢板!从小怕到大!”旁边一名矮人酒客举起杯子,冲铁皮摇晃。
“喝你的酒去!锌桶!”铁皮没好气的喷一声,坐那桌的矮人们哈哈大笑,没继续说下去。
“怕钢板!真是,怕她有什么错?哪有孩子不怕保姆的?他们又没见过年轻时钢板发火的样子!”铁皮嘀嘀咕咕着,喝一大口酒。
老比尔轻笑:“呵,既然你知道,就不该和自己家的保姆搅一起。先不说你们差十多岁,要是我,绝对不会和在大街上打我屁股的女人结婚的!”
“别这么说……”
“还有人传,你就是受不了钢板的脾性,才会抛下老婆和刚出生的儿子跑出去。”
“别这么说!”
“好好!”老比尔手举到胸前,虚虚推两下,“只是流言罢了,别那么大火气。”
铁皮喝干酒水,拉过盛满虫干的零食碟,一粒粒往嘴里丢:“我实在不想当什么族长候选,真不是那块料!当年我把这事和钢板商量。她说:‘若你没准备,那就跑吧!你从小就是这样!你本就是这样!’”
“你对不起她。”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老比尔收回酒杯,擦干净,“这些年,每晚钢板都会趁孩子睡着,来我这喝酒。”
铁皮沉默许久,爬上吧台:“我是个混蛋,老比尔,我是个混蛋。”
“嗯。”
“嗯个头啊!”
“你该早点回来。”
“我六年前就该回来,就是那些该死的人口贩子和该死的佐斯!我、我……我也该死……”他忽然呜呜哭出声,“我真该死啊!煤渣都不认得我了!连烧烤店的铜片都比我更像他父亲!回来这么多天,他从未对我笑过!”
“你喝醉了?真怪,以前你不可能这点酒就醉的。”
“管他醉不醉!去他的!”
老比尔额头上冒出黑线,自他认识这家伙以来,第一次见他喝醉。这下糟糕了,得想办法把他送回家去。
有人推门进来,老比尔下意识说声欢迎光临,抬头,才发现是熟人。
钢板温和的望着爱人,铁皮一歪脑袋,嘀嘀咕咕着各种脏话。
“你怎么知道他在这?”老比尔问。
“我不知道,只是按习惯来喝杯酒。”
“你有几天没来了。”
“他在家时,晚上就没必要喝酒,只不过最近事情多,他有点忙,没时间陪我。”钢板轻抚铁皮的鬓角,环顾一圈,“我还以为你这个人类开的店,会有不少人类光顾呢。”
“前几天确实是。”老比尔叹气,“但出了昨天那档子事后,人类就不怎么来了。就算有一两个误入,看到满店的矮人,也会转身就走。倒是这些老街坊们还愿意来,他们信得过我。”
“这是好事。”钢板坐下,撑着脑袋,“来杯藤花汁吧。”
“不喝酒么?”
“总得有人把我旁边的醉鬼背回去。”
老比尔点头,回身准备:“那个死者,叫约拿?我好像认识他。”
“他是黄铜夫人的养子女之一。”
“黄铜夫人……啊呀,想起来了,这家店刚开时,第一位客人就是她!我还记得,夫人一进来,七只跟屁虫就躲在门口招牌后面往里偷看!”
“他们都回来了。”
“都回来了?唉,没想到其中一个会出这种事,夫人泉下有知,肯定会伤心死的。”
钢板接过饮料,几口喝完,扛起铁皮,向老比尔道别。
“就走啊?”
“家里还有孩子呢。”
“好吧,趁这几天多来店里坐坐吧,我要走啦。”
钢板动作一顿:“走?走去哪?”
老比尔笑眯眯的,眼色却有些黯淡:“前几天我觉得不舒服,去附近的城里看了看……治疗费用太贵,我日子不多了。”
钢板想说什么,老比尔制止了她:“别想着借我钱,就算治好了,又有多少日子可活?我在魔力上毫无天赋,能做的极限,也不过是点燃厨房里那座老灶台,没办法跟传说中那些厉害家伙们那样活个成百上千年。”
“那你准备去哪?”钢板知道他心意已决,便将帮助之类的废话咽下。
“回家。”老比尔看向某个方向,那里什么也没有,“我还记得家门口的菜地与奶奶留给我的两头小羊羔,还记得我和弟弟搭的石塔与爸妈在泥石流后重建的小茅草屋。”
“当年,只不过因为莉娜……我未婚妻家人的羞辱就赌气出走,至此已有五十多年。矮人的大伙都对我很好,只是,这不是我家,不是那个我能在山坡上看见夕阳与牛羊的地方。”
“老比尔,你怎么诗意起来了?”
“人老了,说话可能就有点神神叨叨。”老比尔擦擦桌子,吹声口哨,“回去吧,小煤渣还在等着呢!不是吗?”
老比尔走到吧台另一头,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街道上起了霜,见不到人影,钢板背着铁皮走出酒馆,往传送阵方向去。
“钢板。”铁皮不停嘟囔。
“诶。”
“我是个混蛋。”
“好好,你是个混蛋。”
路灯将两条矮小的影子无限拉长,混作一团,谁也分不清。
路灯下的一只甲虫被人影惊飞,略过好几座基座,停在礼堂不远处某座小屋地窗户上。
“再怎么说,话还是那些话!”
甲虫被大喝声惊吓,摔落墙灰里。
克劳克停下记录的笔,看向面前的女仆长。本来他和多伦是要进礼堂的,可是礼堂早早被封锁,要进去得找赤铜签署文书。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找负责开幕式上的女仆长问话,希望能得到些有用线索。
女仆长是位矮人,曾在圣都的某个主教家里当女佣,退休后回到老家,被赤铜临时拉出来负责交流会开幕式的招待。
“我没有不信您的意思,只是能不能一句句来?”克劳克拿笔杆挠挠头,“我耳朵不好使,听不惯太利落的话。”
这当然是瞎说,本质是种委婉的奉承,女仆长点头:“哦,那也没办法,行,我慢点。”
没来得及问,女仆长自顾自说起来:“礼堂只有三层,一楼左边走廊是医务室、杂物间和乐器室,右边是各位演员的准备室。二楼是娱乐厅,除了中间那座赌场外还有些零零散散的包厢。三层是休息室,吸烟、饮料、小吃自助都在那层。上楼的楼梯除了礼堂中心外,右侧走廊还有应急楼梯,就这样,够慢了吧?”
克劳克实在听不清那说唱一般的语速,只好偷瞄多伦,他的听力一直可以信赖。龙人没有让他失望,冲他比个手势,示意自己听得很清楚,过会复述一下就行。
“唔,大概可以了。请问能告诉我当天女仆们的都干了什么吗?”
“啊?”女仆长瞪大眼,“还怀疑我不成!就算你是族长找来帮忙的,也不能这么瞧不起人吧?”
“没有没有!”克劳克连连摆手,“我只是想着女仆们说不定会看到犯人呢,您和下属都不认识死者,我怎么会怀疑到您身上呢?”
女仆长脸色缓和下来:“其实真没啥,我们那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给餐盘添菜、给酒壶倒酒。哪里有事,我们就做什么。只有王子大驾光临的时候出了点乱子,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女仆,一见到王子就吓得不轻,我只好亲自收整各处的桌布。”
“桌布?”
“准确的说,是所有的丝和布。”女仆长补充,“医务室的床单、客人们喝酒玩乐弄脏的桌布、坐垫,都得换新的。演出时,客人大多都在礼堂,只有少数几个醉汉和过敏的客人在医务室躺着。”
“那……您有见过死者么?在换桌布的时候?”
“没有。”女仆长下意识回答,又犹豫了,“等等,好像是见过。”
克拉克一激灵:“在哪?什么时候?”
“就是演出开始不久,我从走廊右边的应急楼梯上二楼,看到死者上了三楼的楼梯,我还和他打过招呼呐。不过之后我去三楼时,没看到那家伙,也就没在意,把装满脏布的推车放回一楼的杂物间,正赶上了音乐末尾。”
照这么说,很可能在女仆长打扫二楼时,约拿就已经出事了。可,凶手是怎么让自己与女仆长错开的?又怎么让尸体在音乐结尾准时落下?
克劳克将纸笔递给女仆长,请她画出当天打扫的行动路线。女仆长翻个白眼,一动不动。最后还是听到赤铜族长的名字,才骂骂咧咧的画了张草图。
“感谢您的帮忙,夫人,我先走一步了。”克劳克按住多伦向女仆长行了个贵族礼。女仆长伺候别人一辈子,哪里受过这种礼仪?心理那股憋闷瞬间消去大半,啊哦两声:“去吧去吧。”
时间不早,多伦和克劳克晃悠悠的往回走,想着今天回去整理下线索,明天向赤铜申请,进被封锁的礼堂瞧瞧。
“唔。”恶心感突然上涌,克劳克捂住胃,坐到路边,多伦赶忙递上药。
道过谢,克劳克将胶囊塞进嘴里,反胃感感渐渐下沉。没办法,四五号与一二三号只会在下午时间段相交,此时没法通过羽落术跳回来,只能传送后吃药硬顶。之前与女仆长说话时都是硬憋着,结果一离开就破了功。
多伦给克劳克喂下几口水,问要不要背着走。克劳克摇头拒绝,扶着龙人的手臂站起,慢慢往铁皮家挪。
“咦,克劳克,那位先生是……”多伦无意间瞥到什么,面向礼堂。
克劳克强撑着往礼堂方向望去,确实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
“好像是养子女中的一个?”克劳克皱眉,在那边的,正是第一天到达时,指责戴安娜的中年男人,他今天没戴墨镜,差点认不出来。
男人在被封锁的礼堂外四处张望、来回踱步,看上去相当可疑。
多伦咽口唾沫,犹豫着望向同伴。克劳克比了个手势:“走,问问他去。”
龙人这才打定主意,刚想迈开步子,克劳克忽然一声干呕,弯下腰。
“克劳克!”
“别管我!先去找人!”
“可是……”多伦再度望向礼堂,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跑的真快……”克劳克深呼吸,恶心感渐渐消散,摇摇头,“算了,反正之后也会轮流找那些养子女问一遍的。”
一路无事,回到铁皮家,钢板马上送来热水。
“你们回来了?”
多伦下意识“哦哦”两声。
“看上去,克劳克先生的情况不怎么好。”
“克劳克晕传送太严重,还硬撑着问话。”
“我已经没事了。”克劳克想离开多伦,却又被拽回来扶好。
“还是别逞强的好。”多伦只有这种时候比较有主见,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钢板回厨房捧出杯粘稠汁液:“刚熬的,喝了吧,多少有点用。”
克劳克看看色泽可疑的不明液体,又望望钢板的脸,皱眉,一口气喝下去。没想到味道居然还行,很甜,估计没少放糖。
“这是什么?”
“我特制的醒酒汤,铁皮小时候特别不安生,经常跑到赤铜先生的酒窖里偷酒喝。他又不敢让别人知道,每次醉醺醺的,都缠着我帮忙。”钢板把剩下的汤汁捧到客厅茶几上,“里头放了些药草,对恶心也有点用。”
多伦扶着克劳克在沙发上坐下,才发现铁皮躺在对侧沙发上睡得正香。
“抱歉,我丈夫的模样不是很雅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时候偷酒成了习惯,长大后他几乎不会醉的。可能是出去这些年磨掉了酒力……”钢板将盖在铁皮身上的毛毯裹紧,谁知毛毯不够长,盖不住脚,钢板只好坐在他脚边,将脚踹进怀里。“为了方便喂汤,我暂时把他安置在这,一会再送他上楼。”
“看起来,你们从小就认识。”醒酒汤没那么快起效,克劳克靠谈话转移注意力,免得自己又犯恶心。
“岂止?他就是我带大的!实不相瞒,我出生在聚落,却在人类社会长大。只不过人类世界的矮人过得不怎么好,我就跑回父母的故乡谋生。”
铁皮翻个身,打个哈欠,嘀咕一些微小却莫名清晰的梦话:“钢板,我不偷了……不偷了……别揍我。”
钢板“噗嗤”笑了:“你们瞧瞧!他还在以前的梦里呢!结婚后我哪里打过他?”
她浑身散发出一股温和的气质,令克劳克想起妈妈,母亲提到父亲时,往往也带着这种气质。
“当初一个外地矮人,会的就只有在人类社会当女佣的经验,是难以在这儿立足的。我到处问有没有矮人愿意聘请佣人,可矮人似乎没这种习惯。我几乎花光积蓄,终于打探到刚上任的族长想请个保姆。”
“当时去应聘的人很多,包括交流会负责招待的那位女仆长。我的本事差太多了,没可能竞争得过,正想偷偷逃离应聘队伍,就被一只小手拉住了。”
多伦和克劳克看向铁皮。
“那时候,我二十岁过半,铁皮不满十二。”钢板半阖眼睑,“他拉着我,一路到赤铜族长面前说:‘爸!这个!这个姐姐好看!’”
说着,低低笑出声来。
楼梯口传来小小的啪嗒啪嗒声,所有人抬头,煤渣揉揉惺忪睡眼,打着哈欠走下楼。
“啊呀,亲爱的,你怎么醒了?”钢板赶忙上前,煤渣张开双臂,被母亲抱进怀里。
“是不是我声音太大了。”多伦有些不安。
“不是你的错,估计是我不在他旁边才会这样。”钢板轻轻摇晃身子,拍拍儿子的背。“说来真不好意思,我把他惯坏了,这么大了还不会一个人睡。”
克劳克喝完剩下的醒酒汤,脑袋清晰不少:“在这里有些打扰你们了,我们先上楼去比较好。”
“晚安。”钢板笑笑,“今夜,这里只有我们,可以做个好梦。”
“只有?”
“赤铜先生还在和库卡撒那边交涉,其他客人也一个没回来,所以今夜只有我们。”
挺好,克劳克并不喜欢人太多的环境。
“哦,对了!”钢板有些担忧道,“那醒酒汤里加了些醒脑的药材,对喝醉的人还好,对其他的……会不会睡不着觉?”
“请不用担心,没有问题。”克劳克挥挥手,与多伦一起上了二楼。
不管怎么样,他都是靠昏睡药剂才能入睡的。
基座上的灯光接二连三的熄灭,一切都被夜幕遮掩。只有第二基座上的某处豪华套房的灯光,成为唯一的漏缺。
王子克里西斯正与客人下棋,这座棋盘不像市面上的任何样式,看上去不过是方格的胡乱堆砌。盘中最高大的棋子共有七枚,其中已有两枚倾倒出局。
“到你了,请。”克里西斯微笑、托手。
浑身蓝色的客人挑挑眉,棋子在指缝间跳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Chapter 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