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秃秃的田地上徘徊着几只牛羊,风车磨坊吱悠悠转。穿过黑土,麦田尽头是座农庄,一名体格健壮的女仆蹲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手中捏几根脆嫩的豆芽。
上次见到这番田园牧歌的景象仿佛是上辈子的事,然而实际上,这才是这个世界大部分地区的日常。
克劳克叹口气,拉低帽檐,尽力避开正午热阳。掏出口袋里的委托单,上前去。
“我们找麦格斯家,请问是这里吗?”
女仆的手往围裙上一擦,抬起眼,被多伦庞大的体型吓一跳,不过很快就恢复冷静,扭头冲紧闭的屋内喊:“夫人,有人找!”
“让他走!”屋内传来男人的声音,“该死的!告诉他,我们没什么乐子能说!”
多伦下意识就要往回走,克劳克拽住他,高声喊:“我们是公会来的!麦格斯夫妇在公会挂了委托!”
尾音未落,门开了,露出张面色苍白的中年女人的脸:“来帮忙的?”
克劳克点头。
“进来吧!快快!进来!”女人打开门,几乎要冲上来,一双男人的手环住她的腰,勉强压住她。
男人撑着浓重的黑眼圈,冲二位来访者点头,伸出手:“我和我夫人就是委托人,您好。”
克劳克,没有动,示意多伦上前。
“啊,您好,先生和夫人,我是多伦,这位是克劳克先生。”龙人想要去握手,男人却把手收回去,眼神瞟向他身旁的人类少年。
克劳克暗地叹气,犹犹豫豫的伸出手,心想握个手指前端就好,谁知手刚伸出来,就被男人一把拉过,两只手掌将他的手拢进手心:“我女儿就拜托你啦!”
仿若电流从手掌一路刺进大脑,烧焦颅骨,蒸发脑浆。疙瘩从指尖蔓延到腿脚,克劳克浑身僵硬,强压下炸毛的冲动,勉强扯出一抹笑意:“那是自然,我们收钱办事。”
这次的委托是关于一名被绑架的女青年的,本来这事不该由冒险者干,只不过村子的治安官与自卫队前不久被附近的山匪打进了医院,增援从卡亚多斯赶来需要一段时间。
“为早点找到令媛,我就不客套了,直接开始吧。”克劳克拿出笔记本,“请问绑架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昨天下午,大概是五点左右。”麦格斯夫人擤把鼻涕,通红的眼眶不断张闭。“我可怜的茉莉!她昨天吃过中饭走的,不过去邻镇试件婚纱,谁承想会被绑架呢!”
眼泪又从夫人的眼角往下淌,多伦急急忙忙掏出手帕,夫人没有接,用衣袖擦干泪水。克劳克摸出两张纸巾,夫人哭音顿了顿,接过,小声道了谢。
“具体情况,你们去问麦娜吧。”麦格斯先生搂住夫人的腰,才没让妻子的身体瘫倒在地。“她昨天和茉莉一起去的,绑架发生时,她就在旁边。”
“麦娜?”
“我们的二女儿,茉莉的双胞胎妹妹。她现在应该是在后头喂牛,你们可以去问她。”麦格斯先生拍拍妻子的背,“我得让我老婆冷静点,她从昨天哭到现在,这样下去,怕是会哭出问题。”
“诶!哭也会出问题吗?”多伦愣了愣。
麦格斯先生瞅眼他,鼻子狠狠一喷气,扭头关上院子的门。
“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龙人抖抖身体,微微低下腰。
克劳克轻轻叹息:“你刚刚那句话和嘲讽差不多。”
“可是……我小时候有次哭了三天三夜,没感觉哪里不舒服。”
“种族不一样啊,普通人类那么哭的话,肯定会伤身的。”
多伦挠挠头,暗地记下这件事。
克劳克合上笔记,他还有很多想问的,但目前麦格斯夫人情况不稳定,还是过会再提比较好。
绕过房屋,能很清楚的看清不远处的牛棚,竖起耳朵,时不时还能听见牛叫声。
走近,一名身穿朴素麻布裙的年轻女人提桶刚挤好的牛奶,准备放进魔法冰箱里。她看上去大概二十来岁,身体很结实,却有着和她父母一样的黑眼圈和苍白脸孔。
克劳克叫了她一声,女人才反应过来,手放在抹布上蹭蹭:“谁啊,有事吗?”
“您好,麦娜小姐。我是冒险者公会的人,听说你姐姐被绑架时,你就在旁边。”
麦娜怔住了,眼边弥漫出水汽。她搓搓手,点头:“是的,我看见有个壮得要死的男人掳走了她!”
“长什么样?”
“我哪知道?当时被吓傻了,没看太清。”
“能具体说说吗?”
麦娜咬紧下唇,捂住嘴,许久才点头:“那天,爸妈要和城里人谈生意,我陪姐姐到附近的镇上挑婚纱,回来的时候,为了走快点,我们抄了近道,谁知道,突然从草丛里跳出个男的……”
她擦把眼泪,似乎失去力气,后退几步,倒在草垛上。
“那个……克劳克先生,我们是不是应该等会再来?”多伦轻碰同伴的肩膀。
“但要是不完成委托,今夜就得睡大街了。”克劳克小声回复。
没办法,修车掏光了他所有的家底,剩下的住旅馆都不够。
“瞧不起谁呢。”麦娜吸吸鼻子,撑起身体,“你们继续问吧。”
克劳克点头:“你提过婚纱,茉莉小姐是准备结婚么?”
“是订的亲,这次爸妈把她叫回来,就是为了结婚。”
克劳克在笔记本上的“婚纱”二字下画上重点标记:“叫回来?她原本不在村子?”
“啊,这你都不知道?姐姐他在卡亚多斯念书,最近才回来。”
二十岁上下、念书……是大学生么?
克劳克小声问多伦关于卡亚多斯大学的事,确定卡亚多斯只有一所大学,是库卡撒排名前三的名校。
他心中有个模糊的猜测,为了证实,他装作不经意的问:“嗯,这么说,你姐姐大学还没毕业吗?没毕业就订了婚,她一定和结婚对象感情很好吧。”
“唔。”
“怎么了?”
“我姐姐的未婚夫是克莱默家的公子,他家世世代代都是富商,在附近蛮有名望的。听说长得也特好看,已经帮家里做事了……”
“我想问,他们感情怎么样。”
“感情?这事总不好说,得婚后才知道,连面都没见过,怎么知道喜不喜欢呢?”
克劳克记笔记的手一顿。
“可是,教义说,不存在爱情的话,不应该……”多伦暗自嘀咕,被克劳克的手肘碰了碰,听话的把后半句咽回去。
“大体情况我都知道了,能带我去你姐姐的房间看看吗?。”
“啥?查绑架需要这个吗?”
“是的,麻烦。”
麦娜有些犹豫,过会才点头答应:“行吧。”
他带二人走近宅内,姐妹二人的房间都在一楼。
茉莉的房间很简洁,没什么人气,麦娜说这是因为姐姐从小就在外读书,平时不怎么回家。
“绑架发生后可有人来过?”
“没有,爸妈说看见这间房就心疼,我平常也不怎么进这儿,更别说佣人们,离定期打扫的还有些日子。”
克劳克凑近多伦:“怎么样?行么?”
龙人抽抽鼻子:“不是很浓郁,但也没太驳杂,几分钟就能熟悉。”
龙人的嗅觉一直很好用,尤其是找东西的时候。
趁多伦熟悉味道的时间,克劳克来到摆饰最多的书桌前,试着寻找茉莉生存过的痕迹。
他的视线锁定桌下的垃圾桶,里面只有一团纸,与这房间的状态格格不入。拿出纸团,揉开,才发现是封信。
“具体事项都已明白,时间确定,20日下午见。”
为什么这些人就不能把秘密换个地方丢,或者干脆烧掉?这么直愣愣留在垃圾桶里,等着人来查似的。克劳克在心底吐槽,但也没停下思考。
20日下午,根据委托单,那就是茉莉被绑架的时间。
“对了,在你姐姐被绑架前,有独自出门过吗?”
“什么?”麦娜皱眉,仔细回想后回答,“姐姐回家后一直呆在家……不,等等,14号时,我从城里买东西回来,好像看见她一个人进了酒馆。”
“只有那一次吗?”
“应该吧,这段时间,家里一直在讨论结婚事宜,新娘子要是不在场,家里很快就能发现。”
也就是说,某人在十四号与茉莉小姐见过面,约好二十号下午见面。而就在约定时间,茉莉小姐遭遇了绑架。
克劳克沉吟片刻,一个有些荒诞的可能缓缓成型,他再度看向麦娜:“你之前说,回来时你们抄了近道?”
“咋了?”
“抄近道是谁的主意?”
“茉莉的啊,哎哟,她人娇气得很,走那么点路就喊累。”
克劳克眯起眼,向她问过酒馆的位置,带多伦离开农庄。
一路来到酒馆,老板坚称不记得茉莉去过他那,直到克劳克榨干剩余的零钱,点了杯最贵的酒水,才让他开口。
茉莉喜欢穿身青绿色长裙,在以朴素为基调的村子里相当显眼。而那天,她却穿一身灰扑扑的麻衣,反倒更吸引他人的注意。
“她还想装成麦娜,可麦娜的皮肤可不像她那么白!”酒馆老板敞开手,“当时,她约了小保罗见面,还请在场所有人喝了酒,让我们不要告诉别人她来过。”
小保罗,似乎是当地的一个混混,风评不怎么好。
打听到小保罗的位置,克劳克立刻带多伦出了门。如果快点的话,说不定能截停那件计划。
“克劳克先生,那个小保罗就是绑架犯吗?”多伦一头雾水,他不擅长动脑,只能跟在身后到处跑。
克劳克摇头,“绑架犯大概是茉莉自己。”
“啊?”
“我怀疑茉莉小姐为了逃婚,雇人绑了自己。”
“唔。”多伦点头,又挠头,“可是她为什么不直接跑呢?”
问的好,我也不知道。克劳克眯着眼,只能糊弄过去。
目前的线索实际上只有茉莉在十四号和小保罗偷偷见面,约好二十号下午见面这一点。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与绑架有关,其他的不过是克劳克自己的脑补。
可无论怎么说,只要找到小保罗,就能向前迈进一大步。
小保罗并不难找,他常年穿身旧西装,在周边路口勾搭往来的年轻女子。克劳克看见他时,他正在寻找猎物,捏一朵野花,靠在路牌边,仰望天空,一副忧郁的文学青年形象。
“你是保罗先生吗?”
青年扭过头,差点吓一跳。在周边村子里,他算是俊俏了,可长成这样的他也头次见,还一次来俩!让他不由得心里发酸。
“你是保罗先生吗?”克劳克加重语气,重复一遍。
“啊?哦哦,我是,怎么了?”小保罗装模作样的牵牵衣领。
“我们来找你问下有关茉莉的事。”
“茉莉?你们是治安官?”小保罗咽口唾沫,也没心思继续打理形象,“噌”的立直,脚尖互相磨蹭鞋底的泥。
克拉克轻轻呼气,这反应足够说明很多事,看来这次委托能很快完成:“不,我们是公会的人,麦格斯夫妻找来帮忙的。”
小保罗显而易见的松口气,双手插进裤兜里,靠回路牌:“我是听说她失踪了,可和我有什么关系?谁都知道麦格斯的大女儿常年不在家,我都没见过她!”
“真的?我听说你十四号在酒馆和她见过。”
“你肯定被骗了!该死,谁在背后造我的谣!”
“啧,稍等。”克劳克咂嘴,给多伦使了个眼色。
龙人微微歪头,不懂什么意思。
克劳克按住眉心,指着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多伦,那块石头有点碍眼,能帮忙解决下吗?”
“啊?好。”多伦不懂克劳克的用意,但还是听话的走上前。握拳,发力,伴随巨大的轰鸣,碎石与灰尘四散,激起万千鸟雀。
克劳克将扑面而来的粉尘扇开,咳嗽两声,面带微笑地转过身:“你之前说什么?”
小保罗擦擦一头冷汗,呵呵笑两声,表情僵硬得有点好笑:“我的意思是,要找茉莉小姐,您可问对人啦!”
“我猜,她是不是让你假装把她绑走?好方便逃婚?”
“哎哟哟!您可真是料事如神!茉莉小姐在十四号左右找到我,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在二十号那天蹲在小道旁的灌木里,等她和妹妹路过,就装成绑匪把人绑走。”
“那她人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哇!”
“你不是绑匪么?”
“我是假的绑匪,但茉莉她是碰上真的啦!”
什么意思?克劳克皱眉,继续追问:“有第二伙绑匪?”
“对啊!我蹲在路边,见姐妹二人走近了,正打算出手,就看见一伙健壮男人从山坡上跳下来!”
“一伙?”
“是啊,好几个健壮汉子。没你朋友那么高,但是要壮很多……啊啊,只是体型哈,论力气,肯定还是这位龙人兄弟大的。”
克劳克捏住下巴,许久才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当时吓坏了,哪敢留在原地?就一路跑了回来,后来才知道茉莉真的失踪了。”
“你看清绑匪了么?”
“清楚!清楚!他们也没蒙面,就是那群山匪啊!把我们治安官和自卫队都打进医院的那些家伙!”
山匪?克劳克捏捏鼻梁,如果可以,他不怎么想管治安官的活计,既麻烦又没好处。但谁叫他们接了这个任务?
“你不去报案吗?”一直沉默的多伦忽然开了口,“明明你都看到了,为什么不去说呢?就算村里治安官不在,也可以去城里啊!知道人在哪的话,救起来能省不少时间!”
“嗨呀,兄弟,不是哥们我现实。”小保罗一拍大腿,“主要是这报案又没钱拿,一个不小心还得留下来问话,要花好长时间呢!我这不是想方便点吗!”
克劳克感觉背后空气一沉,仿佛一堵无形的墙倒在他背上,直压得他喘不过气。紧接着,又是一股子灼热燃起,烫得后背发痛。
小保罗也吓着了,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脸色巨变,靠着路标慢慢滑落。
这种气氛只持续了一瞬,很快,空气又轻松下来,克劳克也松了口气,悄悄拭去额角汗滴。
“森德先生。”克劳克听见多伦的声音,“问完了吗?”
“嗯,大概。”克劳克没有回头,小声回答。
“我们该走了。”话音未落,脚步踩踏枯叶的声音就已经慢慢远去。
克劳克回头,只能看见多伦独自大步离去的背影,夕阳下,龙人的影子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