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滚滚, 飞流直下的岩浆迸射漫天火花,映于九尾妖狐双瞳之中。
他不过一名小妖,于毁天灭地的灾难面前宛若沧海一粟, 此刻已冷汗淋漓, 只能不停地祈祷妖神请求灾难不要降临。
魔族大军以魔尊南溟为首,自东方天际浩荡而至;而在西方,正道人马也随之赶来。正道欲倾全部之力阻挡浩劫,然而魔族大军杀至面前, 丝毫不给他们结成法阵的机会。
至于妖族——妖王没有发号施令, 谁也不敢动作。
混战之际, 滚烫的岩浆降临人间,吞噬万物生灵。
琼玉仙尊额间红痕宛然, 白发散落,周身黑雾缭绕, 双目漠然。
但即便入魔, 他还是对上了魔尊南溟。
护世的本能,伴随岁月流转早已烙印于他的身体乃至灵魂之中,一时无法与他分开。
“不愧为一代宗师, 纵使入魔竟也不忘救世, 着实令本尊佩服。可惜了,你终将与凌舞雩一样死于本尊之手, 成为本尊成就祁璟之的一块砖石。”
南溟坐在由四只魔高抬的骨轿之上, 嘲讽的目光落在琼玉仙尊脸上。
“不知你最爱的徒儿是心疼你多一点, 还是心疼凌舞雩多一点?”
乍闻那一声“祁璟之”,琼玉仙尊瞳孔骤缩,手中长剑坠落岩浆,痛苦地抱住了头。南溟则趁机飞身而起, 一掌拍上他的胸口,尽数吸纳残余的天道之能,又使出一掌将他击落。琼玉仙尊站稳身体,双足一踩,足下岩浆便顷刻凝结成冰,并逐渐往四周扩散,使大地呈现出冰火两重天的景象。
冰面上映照出琼玉仙尊的影子。
仙人不复,然风姿不输以往,只是往日平静无波澜的脸上多了几分疑惑与怅然。
祁璟之……是谁?
我……又是谁?
“哈。”南溟坐回骨轿上,看向身侧虚空处,冷笑一声,道:“本尊改变主意了,你便与他们自相残杀吧。”
琼玉仙尊体内的魔气开始于灵脉中游走。他只觉胸口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烧灼感,烧得他浑身冰火交织,痛楚之余,他目眦欲裂,银瞳中爬上血丝,密密麻麻的红痕顺着眼角延伸至两鬓之处。
十分可怖。
残余的本能终于不复存在,琼玉仙尊已彻底入魔。伴随他手腕翻转,孤月剑冲破滚滚岩浆浴火重生,重新回归他手中,与主人一同堕入魔道。
他在冰与火之中转身,白发如绸缎般飘扬,脚下所踏之处凝结成冰,并有一朵朵洁白的冰花钻出冰面、兀自绽放。
冷冽的眼神,看向三教掌门与主事。
南溟的话声声入耳,带有蛊惑的意味:“就是这样。谢惜楼,杀了他们。”
三教掌门与主事好不容易在与魔族的争斗中脱身而出,正在弟子们的护持下,试图以六人之力结成当年祁寒影所传授的修补天裂的阵法,然而琼玉仙尊的阻挡令他们心生忌惮,只得停下结阵的动作。
琼玉仙尊早已是修真界第一人,入魔以后,只会比以往更强。
他们感觉自己像是被野兽觊觎的猎物,连视线也不敢与之相对,生怕自己眼神的波动引得对方兽性大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琼玉仙尊欲挥动孤月剑之时,一声叹息幽幽响起。
“停!”
孤月剑剑刃停驻半空,闪起一道寒光的同时,琼玉仙尊宛若机器般停下动作。
“也不知为何,本尊看到某人担忧你的样子,着实不痛快,罢了,这样没意思,不如玩个刺激的。”
话毕,南溟轻轻一挥袖,撤去了障眼法。只见祁墨云正坐于南溟身侧,双眸宛如死水一般,只有在望向琼玉仙尊时波光微动。
不知怎的,见到祁墨云这副模样,南溟莫名的心乱如麻焦躁不安,他冷哼一声,忽然抬手摘下了祁墨云的面具。
无来由的火烧着他,冲动的话语脱口而出:“所有人都听着,谁能战到最后,祁璟之就是谁的!”
语甫落,周遭霎时安静,人魔两族竟是停下争斗,齐齐望向骨轿之上的祁墨云。
吸气声此起彼伏。
人、魔、妖皆看得痴了,更有甚者因太过痴迷,冷不防被岩浆吞没,无声之中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
——连自己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他们当中,不乏有见过祁寒影风姿之人,但他们哪里敢直视祁寒影的面容,只会奉若神明,多看一眼都认为是亵渎。然而面对这张生得与祁寒影相似的脸,他们控制不住地看着,盯着,将心中暗藏着的贪念与**投射,置于天光之下,并放大百倍、千倍。
他又不是祁寒影?为何不能看?为何不能想?
自道门主事挥剑斩向同僚开始,三族便开始自相残杀,一发不可收拾。
本在观战的妖族也加入了混战。
想得到祁墨云的人数不胜数,一双双手臂伸向骨轿,又被后来者踩踏倒地,宛若人间地狱。
有人一路杀伐得以靠近骨轿,面上丑态毕露,欲伸手抓住祁墨云的衣角,却被琼玉仙尊斩断手臂。
即便如此,仍有无数人前仆后继。
九尾妖狐明白祁墨云的面容可以惑人,故而没敢多看,便没有受万人迷属性的影响。在他身旁,族人们正相互争斗,妖王则痴迷地望向远方天际,盼望那道惊鸿影。
疯了,都疯了。
九尾妖狐急得化为原型,原地打转。身上的护体结界撑不了多久,很快,他就要成为一只熟透的狐狸了。
“兄长,你快看,真有意思。”
南溟居高临下地望着当下的混战局面,捧腹大笑。
“兄长,你为何不看?”南溟沉下脸来,掐住祁墨云的下巴:“你以为你闭上了双眼,就能逃避这一切了吗?”
“看啊,兄长,生灵涂炭是因为你,同室操戈也是因为你,你若继续优柔寡断,将会有更多生命葬身于你面前,你好生冷血,居然还不下定决心。”
“难道说……苍生愚昧,不配你拯救?”
“嘶——”
忽然,南溟肩部传来一阵疼痛,他扬手一抓,抓到了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原来方才九尾妖狐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南溟的肩膀。南溟当即大怒,身上魔气震得九尾妖狐牙齿崩裂,鲜血淋漓。不顾伤势与疼痛,九尾妖狐扑向祁墨云,将他撞下骨轿后自己也跳下去,于半空中化为巨型妖狐,稳稳地将祁墨云驮在背上。
但随即,他就被追击而来的孤月剑气击中了。
维持巨狐的体型本就十分耗费妖力,更何况重伤难支,九尾妖狐再无法支撑。
终于,强光一闪间,九尾妖狐变回小妖狐,自空中坠落。
“哥哥……哥哥……”
他被光线刺得睁不开眼,根本无法看清祁墨云的状况,心中急切万分。
身体上的剧痛不算什么,坠落岩浆灰飞烟灭也无妨,他只盼望祁墨云能平安无事。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定了的时候,落到了一片巨大的鹤羽之上,诧异间,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到了今生从未见过的美景。
似有仙人落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将滚滚岩浆晕染成瑰丽晚霞,再一笔,云层翻滚间浓烟消散,万顷霞光铺陈而开。
就是在这般艳绝奇景当中,一人以绝代身姿立于云端,执剑转身,墨发与广袖翻飞。
一双毫无光亮的眼,悲悯地俯视众人。
那些被他注视着的人、魔或妖,双腿一软跪伏下来,口中痴痴地呢喃着什么,随后便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命元奉上。
无数命元自他们身体当中抽离出去,宛若点点星辰漂浮而起,随后悉数融入那人的身体。
祁墨云阖上眼,接受了命元的献祭。
妖丹于他的丹田处运转,炽热而滚烫,命元融入他的灵脉当中,令他感受到磅礴的力量在体内涌动。
然而,祁墨云的内心却十分平静。
他不知道当年祁寒影运转妖丹时是何感受,但他比谁都明白,牺牲一部分人的生命去抵挡浩劫,对祁寒影来说,是不该发生的。
“对不起。”
祁墨云转身挥剑间,眼泪滴落肮脏的尘灰,被吞噬过的大地便重新焕发生机。
天边裂缝闭合,归于涤荡的剑光。
结束了。
然而,浩劫不复,人心却动荡起来。
重归清明的众人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面面相觑。
祁璟之竟是祁寒影前辈本人?
他们还未来得及细想,便被妖丹压倒性的力量震慑,与那些被抽走命元而死去的人一起,跪伏在地。
双腿战栗。
这不可能……祁璟之擅长魅惑之术,靠得不过是一张与祁寒影前辈相似的脸罢了。
可如今……怎会如此?
曾觊觎祁墨云的三教主事们沉默地跪倒在地。
赶到的慕玄歌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笑声响彻天地——那是属于南溟的狂喜的声音。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运转妖丹!祁寒影!兄长!你配与我一战了!”
而此刻,对于祁墨云来说,与其说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有没有听到,倒不如说,是他主动隔绝了与外界一切的联系。
众人的懊悔、外界的纷扰与他毫无干系,他只想把身上的债一一还了。
他缓缓步向那名白衣白发的魔者,那是他的师尊——琼玉仙尊。
所过之处,大地重新焕发生机。
却在中途被人拦住了路。
是妖王。
亲眼目睹祁璟之运转妖丹的妖王先是不可置信,而后怒不可遏。
他胆大包天地抓住祁墨云的衣领,怒道:“祁寒影!你耍我!”
祁墨云并未有任何反应,只停下了脚步。
双目宛如寒潭一般深不见底,什么也望不进去。
妖王注视着他的双眼,忽然埋入他的脖颈之中,深深叹了一口气。
“……也罢,你想往何处便往何处。怪我对不住你。”
他放开手,静静地看着祁墨云走向琼玉仙尊。
高处的骨轿之上,南溟单手托腮,饶有兴味地俯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只是心里莫名烦闷。
他实在不耐烦了,便道:“兄长,若你想向你师尊道别,可以,但本尊只允你一柱香的时间。”
末了又道:“别让本尊等太久。”
妖王望向南溟,双目血红,瞳孔缩为一线,杀意凛然。
南溟摆手道:“妖王,你的敌意该面向谢惜楼,而不该面向我。”
他玩味地笑着,余光扫到祁墨云与琼玉仙尊二人,突地面色一凝:“不好!”
祁墨云周身忽然散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华,他把手掌心贴上琼玉仙尊的心口,道:“师尊待徒儿恩重如山,徒儿无以为报,只得如此偿还。”
“你疯了!快住手!”
待南溟上前制止时,结界已将他隔绝在外,祁墨云也已开始吸纳琼玉仙尊体内的魔气。南溟怒不可遏,双拳砸向结界,骂道:“该死!”
祁寒影的结界,南溟也不是不能破,只是一时半会儿也破不了。无奈之下,南溟只得道:“妖王,慕玄歌,如果你们不想看他入魔,就和我一起把结界打破。”
“不用你提醒。”
妖王几乎是瞬间就将全身妖力灌注结界当中,慕玄歌紧随其后,三人屏住呼吸,全力施为。
然而为时已晚。
体内的魔气被人吸纳,琼玉仙尊缓缓恢复神智,面容也恢复正常,一双银瞳茫然地注视着祁墨云。
祁墨云将他体内最后一缕魔气吸纳,扭头避开他的视线,并顺势划下一道结界,隔开二人的距离。
“师尊,忘了我。”
他转身,步向残余岩浆汇聚的裂谷,所踏之处繁花似锦,带来生命的希望,然而带来希望的人,一颗心却早已随着另一个人的离去死在了过去。
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声音属于妖王、南溟、慕玄歌、九尾妖狐,以及数以万计将他视作神明的妖、魔、人。
这些全都不重要。
但,本以为早已淡漠了所有感情的自己,到最后还是受人牵绊了。
不过能与他同归也好。
他站在悬崖边凝视裂谷深渊,欲将自身命元还于天地,却在纭纭纷扰的声响中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一时怔愣。
“尊上,不好了!凌舞雩自血池炼狱中涅槃重生,已重伤我方魔兵数万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