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涟说的合眼缘,并不是无标准的。
就说那男童的天赋法体,乃是她所推崇的一种自然道体,与天地感应,一旦踏入修行路,一呼一吸间都是与灵脉的相映融合,进境将与神速媲美。
再者,这孩子冷静早慧,擅于蛰伏,经此磨难后更显意志卓越。魔根是带在骨子里的东西,走正路难,走歪路却是轻而易举。而他这样的年纪和身份,仙道不容他,哪怕是去了魔门的大本营大黑荒,往后的磨难恐怕也不会少。
一些老魔最爱拿好苗子练邪功,音涟又不是不清楚。
或许是再也离不开此界的缘故,也或者是因为千年前的鲜明经历,她对此界愈发有归属之感。养老嘛,养儿防老。
生生受了三个响头,她的同情心一下子泛滥出来,挺不忍见其苦难加身,或是半途陨落的。
受了该受的礼,便干该干的事。
“救人救到底。”音涟飞落而下,“先把你这些同伴安顿好,再提其它。”
囊牛们对自己车驾上担负的重量越来越轻毫不在意,还在继续投入地大吃大嚼。其余魔童一个个都站到了地上,一共九个人。
黑发男孩给这些人使了眼色,机灵的几个,忙互相按着,齐刷刷学着男孩那样,也朝音涟跪拜了下来。
但她躲得快,原地消失,一拂手,又往附近布下了一道屏障。
老松被拜个正着,笑得克制了许多,语气是畅意的,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谦卑,仿佛生怕造成什么不妥当:
“你们拜得晚了,但老朽却愿意做一个顺水人情,外面既有追兵,老朽有间木屋,也许可以帮上一点忙。”
树妖殷殷切切,音涟这才多看了它一眼,对这送上门的援手并不排斥:“如此,劳烦。”
“不麻烦不麻烦。”老松摇摆晃动,要不是根还插在土里,能舞得更加激烈,“来吧。老朽的木屋,就在这片区域的下方。”
繁茂的山林里,绿意葱茏,以老松为中心,漾出一大圈灵力的波纹,漫过牛车,漫过魔童,漫过音涟,覆盖了好几棵参天的树木,而后白光一闪,原地飘下一根小小的松针,却是恢复了来人之前的静谧模样。
连被囊牛薅秃的草地都如初繁密起来。
老松的“木屋”,位于一个以地表为界限,完全倒挂着的镜像世界。众人落地,头顶变为一片漆黑,周围与先前最大的不同,则是多了几间挨在一起的小房子。
一名胡须长到堆在地上的老人慈眉善目地站在房前,冲他们笑眯眯地招手:“欢迎光临寒舍。”
他尤其在音涟经过时恭敬地弯了弯腰:“请。”
踏步入内,一股沁凉的青木之气扑面而来,远比音涟之前收集的还要精纯许多,老人一挥袖,同到此处的囊牛每头都被喂了一团青气,冒冲冲的态度大改,乖顺地伏卧下来。
“小牛儿还是呆在外面吧,哈哈。”
说是寒舍,其实不假。房中一应摆设跟普通农人的屋子没有两样,农具、锅灶、土炕床。
音涟四处打量一番:“老松生活质朴,打理得倒很干净。”
老人一脸淡褶的面上受宠若惊,抬手在地面上化出十来个土墩:“实在简陋不堪,但此处隐蔽,藏些人还算绰绰有余,能帮尊者解决一些现下的琐事。”
音涟自坐下来,脸上的表情淡淡:“金丹都没有,算哪门子尊者。”
老人的脸上一时出现许多复杂的表情,有惶恐,有懊悔,还有一些对遥远回忆的怅然,最后只是低眉顺眼地道了一句:“尊者便是尊者,凡夫俗子和仙道之流认不得您,老朽一双真木灵眼,自认还算有些火候。”
音涟对他实在没有印象,估摸着是妖族的一位隐世大能,千年前有过一面之缘。如今修为远胜过现在的她,但谦卑的姿态做得很足。
“你也看见了,我身无长物,若你有所求,我亦无法允。”把实话交代了,省得这老松白忙活一场。
闻言,老人整个身体灵活地弹跃起来,摆手摆出残影,急急道:“妖族得以脱出大战,安然繁衍至今,乃是受您庇护,虽不知您为何会变成现今的模样,但老朽一心报恩,与外界那些苦觅尊者踪迹的人决不苟同,岂会走那等小人行径啊。”
着急分辩的模样分毫看不出作伪。
音涟轻轻叹息:“懂了。老松虽老,赤子之心。我初回此界,万事不明,多有警惕,误会你了。”
老松终于平缓下来,揖了一礼:“有幸再见尊者,传闻果然不假,心怀若谷,宽厚如海。”
老树妖,很会拍马。
音涟也不管他,而是将视线转移到屋里十分拘谨的魔童们身上。
其余人都挤在一处不敢贸然说话,只有那名男童,见他们谈完话,便规矩很好地走上前来,朝音涟和老人拱手:
“小子代雨山镇幸存之人谢过两位仙长,仙长大恩,没齿难忘。”
**岁的孩童,腰背挺得很直,沾了污迹的眉眼仔细看,睫毛很长,不失精致。
音涟打量了他几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童抬起头,眨了眨眼:“我随母姓,叫封溟。”
“可知父姓?”音涟毫不忌讳。
封溟神色日常,点头道:“知的,父姓澹台。”
老松插了一嘴解释:“是魔族的大姓。”
封溟一张小脸上无悲无喜,无恼无忧,只专注看着音涟:“仙长,我有魔族血统,世间不容,您说要‘救我救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有我一人吗?”
事实如此,音涟也不瞒他:“没错。”余光里,其他的孩子目光中都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了绝望。
“小子可以知道原因吗?”
“惜才之心。”音涟走近前,以食指触他额头,“前路颇艰,光聪明,怕是还要吃上好些苦头。”
“我明白了。那我的同伴,他们有去处吗?”
老松心思通透,再次插话:“尊者,您看老朽这木屋如何?”
音涟瞥他一眼:“年久失修,尚凑合。”
老松乐淘淘地:“正好把这些小娃留下,给我修间好屋出来。”
“若等到他们会修屋子,恐要花费你不少粮食。”
老松不在意地摇头晃脑:“不打紧不打紧,老朽睡了太久,正缺些解闷的。”
音涟勾起唇角,看向封溟:“老松要开始积功德了,你可还满意?”
封溟深深地垂下头,把额头贴在地上,嘴唇微颤,已说不出话来。
再一看,竟是就着跪倒的姿势晕了过去。音涟去给他探脉,幸而只是精力耗尽所致。
之后另有两个孩童也因体虚撑不住,倒了下去。
老松用土墩把人接住,面色肃穆,道:“尊者稍待,我去给这两个娃娃找些补体的丸药来。”
老松修炼数千载,平日虽懒怠,积蓄还是有的,每个孩童分得几粒补充元气的丹药,不消片刻,连身上的伤痕都淡化了许多。
音涟亲自为封溟输入灵力,待他悠悠转醒,自觉此间事了,就不打算再多呆了。
她最后郑重地问一句:“你可愿跟我走?留在此地帮衬老松,倒也不失为一条好路。”
封溟只答:“老树扎根,我愿追随仙长,去看看这天下河山。”
一旁的老松完全没有被冒犯的嗔怒,抚掌大笑:“这孩子,大有前途。”并见缝插针地吹捧一句,“尊者眼力真好。”
音涟浅笑:“比不上你的真木灵眼。此地我还会再来,今日就不多留了。”
“老朽送您。”他竖起一指朝天,“那些修士还在林中乱晃,不肯善罢甘休呢。”
万一碰上,确是一笔麻烦。
音涟颔首,收下了他的好意,瞥了眼门口的囊牛:“耕地的劳力算是有了,你随我走,到时再送你些良种,抵些伙食。”
老松一挥手,九个孩童人手一只芝麻饼子:“尊者想得周到,这良种,老朽还是需要一些的。水在木桶里,小娃娃们自取吧。哈哈。”
音涟将手递给封溟,道:“走吧。”
男孩望着那只玉白的纤手,迅速用里衣的袖子把掌心擦了好几遍,才把手放了上去。
音涟牵紧了他:“走。”
有老松帮忙,一切非常顺利。
三人再次现身时,已站在了城主府前。
“我是鹿原城现任城主的姐姐,散修一名。”音涟慢声道,“老松,你可知晓?”
老松将胡须缩短了一大半,一身绿袍像个老富绅,笑呵呵地说:“以前不知,现在知了。仙子放心便是。”
殷朝一直在门口逡巡,早等急了,一见音涟带了一老一少迎面走来,马上蹦跳着跑过来:“姨母!”
他不认识老松,对封溟的模样却很有印象:“姨母,你成功了,太好了!”
他往后瞧,再不见其他魔童的踪影,不由问:“还有的人呢,难道……”
老松抚须一笑:“尽在老朽宅中安置,小郎君可放心。”
殷朝好奇地看了看他,得到音涟的肯定后,便告了一礼:“老者大义。”
音涟把封溟推前一步:“阿朝,带溟儿洗漱吃饭,再叫一个管事去府库里拿两袋优质的农种送来。”
殷朝小心地避开封溟手腕上的伤痕,把矮他半头的男孩亲亲热热地拉来身边:“姨母放心。”
封溟似是不习惯这等亲密,面带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音涟笑了笑,转头看向老松:“还要请你帮个忙,看看这座城里,是否有妖尸的存在。”
老松颔首:“自当为仙子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