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又赶上了苍南山的休息日。
自那晚师徒两人回到逍遥峰后,有些微妙的气氛在两人身边徘徊。
近来几天,洛砚不再往北边山崖那边跑。
息火压制暂时对她构不成威胁,而之前,她是故意地躲着苏景和才早出晚归的。
前日,五长老宋京墨来找她。
宋京墨听韩宣说起,她徒弟苏景和在课堂上的提问,心下诧异,所以想来问问她这个当师父的人的看法。
洛砚不动声色,反而问起了她和韩宣的态度。
一切尽在不言中。
苏景和未来的弑君行为,她的态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表示着默许。
如果不是苏景和要亲自报仇,她都要亲自去下州,了结那位龙椅上的君主了。
善恶到头终有报。
他敢拿数万人的人命开玩笑,将其搭成获取利益的阶梯,那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枉杀无辜者,当杀无赦。
洛砚换了一身碧色的衣裙,青纱层层,掩映在身前的几盆兰花中。
风过之处,淡绿色的纱裙纷然而起,斑驳的日影下,整个人显得纯净出尘。
她坐在竹藤椅上,单手曲起,侧着身子倚在左右别院的扶栏上。
此时,苏景和已经从策天楼试炼回来,正在院中的空地上挥舞落星剑,练习她新教习的剑法。
很多事情不是光说两句话就算完成了的,还要努力去做到。
他一身玄裳作底,衣襟处勾勒着鎏金暗纹,简洁典雅。
随剑逐风时,落星剑的暗红色剑芒落在空中,熠熠生辉。
苏景和手腕轻翻,迅速有力地将剑身划过长空,宛若天河,残影难辨,只空留剑尾拖曳。
楼上的洛砚轻轻合着眼,仿佛在微风的安抚下陷入了沉睡。
实际上,她在南望一粟内,正与剑灵斩雪对战。
她可以一时消沉,不能一直消沉。
九州随时都需要她,作为当世唯一的逍遥神境,她有义务去保护这份安稳。
“师父,我练完了。”
苏景和扶梯而上,轻垂双眸,再扬睫看向睡在竹藤错织的长椅上的女子。
明明是下州及笄年华般的容颜,却有份独一份的沉静自持,正神色安详地沐浴在温和的日光下。
他停住步,站在她身旁,眼底有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心思。
“嗯……”听见他的声音,洛砚轻声应和。
凝神聚气,将剑灵空间中的神识回归本体。
想来想去,她也想不出来息火到底藏在哪。
既然没有一丝线索,所幸先放一放,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她打了个哈欠,锤了捶被倚得有些麻的右臂,懒懒道:“徒弟啊,伸出手来。”
“好,师父。”
没有丝毫犹豫,苏景和应声而行动。
他将落星剑放到旁边空着的长椅上,伸出白皙修长的双手,眼巴巴地盯着她。
师父终于发现他的美色,要对他下手了吗?
他暗自庆幸,面容上却是一派不解的神情。
洛砚瞥见他略显迷惘的眉眼,轻声笑了笑:“这么乖?”
紧接着,趁他没反应过来前,迅速握住对方骨节分明的手指。
然后——
用柔风凝成的短刃,急速从他食指的指腹划过。
“嘶——”
苏景和轻呼一声,显然没预料到她的行动。
这和他想象中的场景,没有一个画面是相似的。
洛砚没在意,她下手有分寸,这伤口很浅,很快就能愈合的。
她拿出一个小小的青玉瓶,从容不迫地接了他三滴血,面色淡定,格外柔声道:“借你点东西用用。”
苏景和猜不到她的想法,但也不甚在意,剑眉微扬,低声道:
“好。”
洛砚听见他的回答,不由自主地去回想,回想起了两人平日相处的点滴。
好,师父。
他经常这么说。
他习惯用淡定的语气说着乖巧的话,可她知道,他心中的想法,却并不一定像话语中的老实。
她记得,苏景和在梦安城以及刚入山时,还是个兢兢业业、一心向剑的少年。
好好一个人,怎么会成了如今这般表里不一的做派呢?
如果苏景和听到她的想法,那就一定会回答她:因为失去过太多,所以对于喜欢的人,一定要主动出击。
他害怕自己不靠近,就再也抓不住了……
“好了,听你练剑练了两个时辰了,先回去休息休息吧。”
横竖不过三滴血,没费多大劲,很快就收集完成了。
随着第三滴血珠的落下,洛砚将玉瓶盖好,收入储物的乾坤袋中。
她松开苏景和的手。
刚刚握住他的手指,本意就是压制住他,防止手指乱动,以便她找准位置来一刀。
话落,苏景和的指尖却反挑了一下,紧握住她收回的手指。
洛砚微微一怔:这徒弟又要干嘛?
“师父只包伤人,不包止血的吗?”苏景和黑眸深邃,长睫下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热切,似乎是在指责她的无动于衷。
他的手是温热的,手心包裹着她右手的食指,指尖周围传来的温热直线升起。
洛砚不禁轻扯嘴角,轻叹一声。
随后凭空召唤出乾坤袋,又从中掏出一个紫色的小药瓶。
她将手指抽出,在他空攥的拳心内,塞满这瓶紫色的药膏。
止血灵散,由灵源药宗的五长老宋京墨特研。
与一般的粉末状不同,这瓶为绿色的膏状药品。
抹在这种轻微伤口上,只需薄薄一层,药感清凉舒适,不出半个时辰,一般的小伤口便可愈合,且不会留下任何疤痕。
洛砚幽幽道:“诺,灵源药宗特制的止血药膏。”
这药膏状的止血灵散,放在外面卖,可是要三万灵石一瓶呢。
本来从宋京墨那里薅来的十瓶,之前被她用得堪堪剩了三瓶,现在还白搭一瓶……
谁让她失理在前呢。
这一时半会儿的,不好用普通的止血散糊弄苏景和,所以这个亏,她是吃定了。
苏景和顺着她的目光,攥紧了手心里的紫色药瓶。
他的眸光落在对面人身上,眼中盛满她的清丽面容,淡淡地说道:“谢谢师父。”
“……”
洛砚摸了摸鼻子,有点心虚。
明明是她拿了人家的三滴血,人家反而跟她说谢谢,总觉得不太对劲。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从他身前越过。
步履如羽,青衣罗裙所至,点缀出流映的灵动。
苏景和目送她下楼,又见她轻点脚尖,飞身往南而行。
她没有对他留下任何的嘱咐,可见不是远行。
而他在她躺着的地方坐了下来,静静地感受逍遥峰内的安宁,兰花淡淡的芬香扑鼻而来。
确实是个睡觉的好地方,无怪乎她总喜欢在这里倚着闭目养神。
良久,望着越来越高的太阳,他低喃道:“该去时斋了。”
去找教他种花的人,千律。
*
囚幽林
从逍遥峰出来后,洛砚一人一剑,直奔苍南山的后山禁地。
这里本就人烟稀少,再加上她有意躲开守卫,因此无人能够发现她的踪迹。
洛砚带着刚刚收集的三滴血,解开禁地的封锁,潜入到其中。
根据苏景和的说法,五年后他受诬陷,重伤之下,被关押进囚幽林。
既然是重伤,那就无怪乎他流淌着赤曜神脉的血液,能够与灵脉发生了某种共鸣。
囚幽林建于苍南山的灵脉上,也就是苍龙的龙脉上。
之前她有过推测,现在的龙脉应当是与天道绑定,而且被他替换为了地脉,所以天道可以藏身于其中。
囚幽林深处,昏天暗日,唯有干枯的树木遍地,根系错杂交织。
一般弟子犯错,顶多被关入水牢中。
可当时的苏景和因被认定为魔族,为了确保封闭性和严密性,掌门沈忘生特地将他关押在此处。
正因如此,苏景和的赤曜神脉与龙脉发生了共鸣,机缘巧合之下,将他送到了天道最终藏身的榆中之隐内。
而她现在要做的,是将往事重演,以观察她的推测是否正确。
她刹住赶路飞行的脚步,探究的眸光流转,最后落到那颗最高的枯木上。
“就是你了。”
她轻扬长眉,拿出青玉制成的瓶子,将其中的三滴血液倒在高木的根系上。
洛砚的神色非常认真,哪怕一路疾行,青丝微乱,目光落至此处时,寒冽如星。
囚幽林的枯木,皆是由这颗高木的分枝而成。
她不知道苏景和上一世被挂在哪一棵枯树上,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她总归是清楚的。
擒贼先擒王,她要找的,就是囚幽林的树王。
洛砚静静观察,面容却不见平日的清冷,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浓烈的热切与自信。
果然,枯树根在接触到赤曜血脉时,乍然间点缀出暗荧绿色的光芒,仿佛一层薄薄的苔藓覆于其上。
洛砚将斩雪剑置于身前,坚毅的眸子中划过看透一切的寒意。
她的猜测是对的。
一如先前无疆透露给她的信息,天道真的与灵脉绑定。
它要毁了九州,也要毁了自己。
天道于灵脉上设置了一方空间,来作为它平日的藏身之所,好跟她争斗。
争得过,就会先杀了她,再砍了灵脉。争不过的话,就韬光养晦,用禁忌法子壮大魔族的力量。
但灵脉空间和榆中之隐,总是有差别在的。
一个是万物轮回之所,吐故纳新,运转阴阳法则,灵力充沛;另一个则是脱离九州外的一方天地,在里面的高树只是看起来繁茂,但实际上,几乎没有任何生机。
囚幽林会将她送到哪里呢?
这个问题,还有待确认。
洛砚无声,俯身观察,暗红的血珠被树根缓缓吸收掉。
霎时间,周围的落木纷然而起,将她团团包围住。
风声飒飒,落木席卷,没有一刻停歇。
她带着斩雪剑,任由风裹挟这残叶,将她她青色的裙摆吹得上下翩然,最后一跃而飞。
不出所料。
从逍遥峰离开到现在,她前后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可就在这一炷香的时间内,却见到了如此难以置信的真相。
心念流转间,她随风而起,消失在了囚幽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