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洛砚离开苍南山,已逾两个多月。
随着新秀弟子切磋赛的通知应时而下,弟子间也有了新的话题,学院内时不时传来弟子间的窃窃私语。
花仁刚进入时斋,不经意间目光所及碰上了前方的吴十方和苏景和两人。
花仁本穿着精致的绣着桂花的淡黄长裙,见到苏景和后高喊了一声师兄,然后追过去,提着长裙小步跑过去,开口问道:“洛砚师尊还没回来吗?”
根据她从时斋三楼的大厨子那里套来的情报,得知洛砚在山门时,几乎是隔几天就要来时斋三楼大快朵颐一顿。
可她在时斋三楼守株待师两个多月,连她师尊的影子都没有见着。
苏景和见她又问了过来,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幽幽回道: “最近师父确实不在逍遥峰,不过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花仁点点头,轻声回道: “谢谢师兄,我知道了。”
过几日就公布切磋赛程和前三名的奖励了,她这彩头还能不能添得上,心下有些担忧。
不过她想师尊应该有自己的打算,想来应是有什么事情出去了。再说了,她亲传弟子都见不着她,她一个外门急什么。
苏景和见到她后,神色一暗,两个月来这个师妹频繁跟她打听洛砚的行踪,他严重怀疑这个花仁是来跟她抢师父的。
“要是师妹有什么急事,不如跟我说,我可以用听鸿签传给师尊。”苏景和在她转身要离开之前,淡淡地问道。
“不用了,还是等你师父回来再说吧。”花仁叹了口气,想想还是摇了摇头,继续往回走了。
她的事情,不方便跟别的人说。
九州第一的逍遥神境,脱俗出尘,流传下来的故事皆是些除魔卫道的传说,自然是看不上四山间的名利牵扯。所以,她可以放心地跟洛砚说。
不过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她暂时是信不过的。
在她走后,苏景和不自觉将手放在听鸿签上,轻轻摩挲,最后还是放弃了给他师父发传文的想法。
“要是打扰到师父怎么办呢……”他低喃道。
在自然学院的这两个月,四长老韩宣动不动就将他师父当做上课内容,讲述她除魔卫道的光辉事迹。根据苍南山的史实记载,洛砚每次出山,必有大事处理。
作为九州第一的逍遥神境,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
“……”苏景和垂下眼眸,暗自思量。
他不该贪心的,没有在梦安城那样的不告而别,已经很好了。
“那师弟,我们先走吧。”吴十方看花仁走了,对着苏景和说道。
这个月来花仁已经问了苏景和不下十次了,吴十方都见怪不怪了,还顺带认识了花仁。
“好。”苏景和点头。
他跟着吴十方亦步亦趋走着,眼中却是带着不易察觉的失落,暗暗跟自己较劲。
本想借着机会给洛砚发传文的算盘,这下是响都没得响,直接打空了。
两个月不曾见洛砚,他总觉得逍遥峰少了些什么,没有人在别院外下棋,也没有夜幕后楼上廊道内亮起的盏盏灯火……
偌大的逍遥峰,夜晚格外的安静,除了风过而起的檐下铃声,就只有他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
下午无事,苍南山逢三逢十是休息日,均不设置课程,若无重大活动,弟子们可以自行安排时间。
吴十方最近找到了练剑的方向后,经常拉着他练习,为了修行,他也乐意奉陪。
不巧的是,今早吴十方手上被重剑侧锋划了道口子,伤口颇深,这才安分下来。
苏景和先陪他去灵源药宗包扎伤口,拿了瓶治疗伤口的药膏。
在时斋吃完饭后,吴十方回了寝室休息,他则回了逍遥峰中,打算替他师父给楼上有些蔫然的兰花浇水。
映入眼前的还是左右别院的简陋门牌,岿然不动。
刚踏入左右别院,恰巧看到洛砚在院侧的竹藤椅子上坐着,手里拿个装鱼食的小碗,往下撒,喂小荷塘里的鱼。
他心中猛地一跳,眸光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打转,缓步走近: “师父?”
“嗯。”洛砚听到便宜徒弟叫她,百无聊赖地懒懒应声。
她在烛北域待了近三个月,最后用了不到一天赶回苍南山中。
她伸手将碗里面的鱼食撒出去一部分,荷塘里平日不作声的鱼争先恐后地从荷叶下面冒头,纷纷跃出水面,张着鱼嘴巴大快朵颐。
这鱼再吃下去,就可以给人加餐了。
洛砚将鱼食小碗放在竹椅上,过几日是切磋赛,她得先去趟青云峰,让沈忘生编个由头把她这左右符箓集加进去。
“师父这段时间是去哪了?”苏景和神色微动,微微低头,手指在落星剑剑柄上缓缓划过,声音轻缓问道。
她走的突然,回来的也突然……
她正欲往前的脚步忽然一顿,眼尾微挑,转过身来,眸中透着一抹慵懒气息: “出了趟远门,解决了些麻烦……”
“师父,可认识花仁师妹?”苏景和往前走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瞳孔似有光焰闪亮其中。
他的声音很清澈,像北面山崖小凉亭旁边的潺潺瀑布,零零落落地弹入她耳中。
洛砚望过去,眼前的是他一双澄澈的黑眸,正紧紧凝视她,似乎在向她讨要一个说法: “花仁,认得啊。怎么了,她在找我吗?”
苏景和不动声色地迎上她探索的目光,薄唇微启: “这三个月来,师妹多次向我打听师父你什么时候回来,兴许有急事吧。”
洛砚心道她云中丘的听鸿签是摆设不成,要是真有什么急事,直接传文过来不就行了?
微怔了一下后,转眼想了想,她似乎还没有和花仁的听鸿签建立互通关系,两人无法联络到彼此,刚到嘴边的话被迫收了回去: “好了,我知道了,有空我去找她。”
洛砚刚要起步,又想起掌门沈忘生每当亲传弟子祁溪游历归来时,都要关心上一番,若有所思地顿了步。
心念一动,她问道: “你这些天的药浴感觉如何?”
洛砚垂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苏景和身侧的落星剑,剑上的红锈使原本凌厉的剑芒内敛起来。
苏景和被她盯得心跳漏了一拍,最终也只是点点头: “经过多日药浴后,如脱胎换骨,近几日走路时都觉得矫健了不少。”
“那就好。等过几日药浴完成,我教你剑法。”洛砚临走前留下一句交代,似乎是想起什么事,先回楼上了。
左右符箓集,装是装订好了,但封面上还得提个字,不然显得太假了,一点也不像在她这传承了百年的样子。
师姐师兄在上,这符箓也终于是后继有人了。
“好,师父。”
苏景和闻声应下,眨眼间,她的身影消失在了他的注视中。
*
很快,就到了约定传授剑法的日子。
苏景和按时来到她的房门前,黑发垂在腰后,随着风起的铃声摇曳,风姿绰约。
三个月的药浴让他看起来更清贵了些,不似之前清瘦的凌厉。
门没关,洛砚站在门内,青丝柔顺,如一泓温润的山泉般流泻在身后。
见他来了,洛砚微扬长眉,冲着他伸出手: “走吧徒弟,抓紧我。”
苏景和长睫轻颤,顾不上疑惑,将手搭在她白如凝玉的手心上。
只是学剑,不要多想。师父特地叫他过来,肯定有自己的用意,他照做就好了。
洛砚在他抓住她手心的那一刻,运转周身灵气。
一息之间,两人就到了北面山崖的山顶之上。
落地后,苏景和还有些恍惚。
几十里内的瞬间移动,这种程度,其实天境的修行者也可以做到。不过他自己只进入过玄境,还未体验过这种迅即离地的感觉。
想自己认剑时,可是足足御剑了一刻钟才到山顶的。
这里的剑和当初一模一样的,除了他带走了落星剑,其余的剑看起来未曾有人动过。
斩雪剑剑灵还在休憩,当初洛砚执意要走弯路,斩雪本就受封印阻碍,拼尽全力告诉她不要勉强自己,她都不像她了。
结果洛砚光想着她死去的师兄师姐们,一点也听不进去他的话,当场将斩雪嵌入这山崖上。
这几年来,给斩雪气得不轻。
现在她是想通了,然而在她无事的时候,斩雪经常不理她,还自己特地跑回来气她,让她看看她做了什么蠢事。
她从烛北域刚回来,斩雪剑就自己跑这边来了。
“三月时间已到,算算时间,你也到了学习我这左右剑法的日子。”洛砚长眉微扬,缓声说道,只是目光极其轻微地看了眼斩雪剑,周身泛起一些尴尬气息。
她的剑,是有不少脾气在的……
斩雪:╭(╯^╰)╮
洛砚侧身,正对着苏景和澄澈的目光,下意识又盯着他随风飘起又落下的红色发带,说道: “你的剑法虽然有进步,终究只是些基本招式,不成体系。长此以往,即便再努力练习,也难以再上一层。”
当今世上的剑修,都是依据各自的剑法进行修行。
比如吴十方的重剑承自泰原吴家一脉,花仁的参云剑法继承于云中丘……只有他,一路靠着从小打稳的基本功和天生的剑感,从下州跋涉至苍南山。
“师父说的是。”他没有练剑的成套体系,只知道一昧进攻或防守。
上一世在苍南山时,也是靠着她在火光的那一剑自悟了些许,才得以进入临空玄境。
洛砚看着他在思索,缓缓开口,明媚的眸光如湖光潋滟: “所以,你才更要修习我这左右剑法。”
自己养的徒弟,还是别走歪路的好。
“听凭师父指教。”苏景和恭敬道,眸中装满她的样子。
肃立而站,等着她的下文。
中央的斩雪剑时不时发出剑鸣声,它在抗议洛砚假装无视它的渣女行为:当初你来海里拿走人家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一副冷漠的样子!
山崖上的站立之处传来颤动,苏景和能清晰地感觉到,中央绑着红色飘带的那把剑有多想出来。
苏景和嘴角一抽,心下感想颇多:他认剑的时候,这剑靠近不得。可他师父一来,还什么也没干,剑自己就想奔赴过去了。
认剑这事,当真玄乎。
洛砚心下一喜,斩雪剑总算是想出来了,看向在石缝中蠢蠢欲动的佩剑,无声地摇摇头,假装叹了声气,走过去将其拔了出来。
它所在的地方,和别的剑有些距离,别的剑也都不敢靠近它。
斩雪出来后,这边空出块大的石头,洛砚坐了上去,一边在手里安抚剑,一边垂首。
剑柄系上了一根红色带子,同苏景和束发所用的发带,有些相似。
洛砚没抬头,长发从她颊边自然垂落,开口对他道: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此时在月光下,剑身散发出一种透光的朦胧,甚至让人分不清剑和光的位置。
“师父请问。”
“何为左右?”
苏景和顿了顿,神色有些讶异。
坐在石面上的洛砚,表情从容,没觉得自己问的有问题。
苏景和认真想了想,回答道: “若是以字面意思来看,左右即为方位词。执剑者的一左一右,尤为重要,在行剑过程中,两方要顾及全面。”
这是他在演武场同吴十方练习剑法对战时,所领悟到的。
吴十方的重剑沉重,按常理而言,不便灵活。但即便如此,他也能做到出其不意,化虚为实,在对剑中假意从左方出招,实则要从右侧袭击。
要不是他脚步出了破绽,还真是容易放松警惕,轻易察觉不到。
“嗯,左右之初,为分方位。”洛砚点点头,但依旧坐着,一动也未动:“除此之外呢?”
仅领悟到此,远远不够。
表面字意,终归浅显。
苏景和想起闲暇时常去摘星阁看的各类藏书史实,电光火石间,脑中闪过许多想法。
最后收之为一句: “先为方位,后分地位。”
夜风阵阵吹来,让山崖上的人渐感微凉,苏景和说着说着,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继续解释道: “师父,在我们下州有这样的说法,君子贵左,用兵则尊右。不同的人对左右的看法不同,甚至持有相反的态度。弟子认为,我辈修行,理应容纳万川,明晓世间之大,不可心持狭隘。”
坐着的洛砚却不觉得凉,自息火在她体内起,她就没有再有过寒凉的时刻,等了一小会儿,耳边就传来男人认真低沉的话语。
唔……没看错人,不愧是她的弟子,总归还算是孺子可教。
洛砚轻笑了声,将滑落在前的青丝撩到耳后,抬眼看着站在她身前的苏景和。
她带着斩雪剑起身,在苏景和的诧然和不解中,集中灵力向上挥出一剑: “君子尚左,用兵则贵右,说得好。但刀剑为兵,用以落血,应是为不详,你当如何?”
修行,最重要的是修道。这世间有正道,有反道。不论踏上的是什么道路,再好的兵器也只是锦上添花。
唯有道心坚稳,方可大成。
这是她在走入歧途的练习其它兵器时悟出来的道理,哪怕没有天分,凭着对剑的感悟,以一带万,其余兵器她都能达到半步逍遥的水准。
苏景和的视线顺着凌冽的剑气看去,目光听到对面的山崖上。
那里是一方瀑布落成的清潭。洛砚剑过之处,其微波不动,水面澄明。而风,却在息夜中停静。
仔细看去,潭上清光烁跃,唯有那道清寒的剑气隔断了周围的风声,随后无声浸入潭水中。
好一剑断风化水!
斩雪剑的剑光,不容拒绝地踏入清潭。
但不是示威,而是内化。
现在的九州缺强者,第一什么的,争来争去没有用,人都没了还争什么?九州哪天被天道毁了都不好说。
苏景和恍然,下意识回道: “战争无可避免。但是,师父,我执剑是为了守护,而非破坏。”
他虽妄图成为九州的最强者,但作为战争的受害者,也深知刀剑相向带来的的残酷。
在梦安城与她相处的平凡两月中,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宁静。这是曾经想要复仇的他未曾感受过的,他喜欢这份宁静,这份她带给他的宁静。
他手中所持之剑,绝不应该是滥杀无辜之刃。
不知怎么,他开始想象起父亲作战的情形。
当初北晋国遭遇进犯,最后被东离吞并而灭亡。父亲那时在战场上也是一刀一剑地与敌人厮杀,他为了守护他和国民而战斗,避□□民失所的未来。
东离国对其余三国犯下的错需要偿还,但他不会像那些刽子手一样残忍无情地进行屠杀追捕。
洛砚敲了敲斩雪剑,被封印其中的剑灵没回应她。
这一剑,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她要明确在苏景和眼中,往上走的胜利与前行的守护相比,到底哪一个对他更重要。
洛砚侧首看去,在短暂的安静后,轻笑道: “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埋。你有这样的觉悟,很好。”
战斗不论输赢,本就是一件死伤惨重的悲离。
她修的逍遥心,用剑也通明: “剑法有道,执剑人应追求的不是取胜的剑法,而是有道不处的剑心。只有这样,你才能在一次次对战中,不会迷失自我。行不受限,出剑方可迅疾。”
“弟子受教了。”苏景和眼中有明亮的光芒闪过。
她经历赤海血战,深知战争怎样地涂炭生灵,枉顾人命。为了天道的毁灭欲,众人已经牺牲了太多。
“我来演示一遍,徒弟你看好了。”她走近他身侧,不动声色地挑了下长眉,高声道。
话音刚落,长剑在夜空下划出一道清亮的剑芒,如汹涌大雪向水面掠夺温度,所过之处,风断无声。
她手中扬起的长弧,若不是控制着力度,几乎要划破对面山崖。
剑芒击在对面清潭上,剑过水冷,第二道剑气划过时,只听见碎冰的清脆声响。
洛砚眸光清冽如雪,淡淡地说道:“暂且学个基础的。”
苏景和一怔,原来这还能是基础的剑法?
“好,师父。”
斩雪剑光芒冷冽在前,落星剑跟随其后,他的长剑光芒果断,不染空尘。
洛砚在旁边坐着,余光扫过他练剑的轻盈身影,心中暗自赞许。
仅看一遍就能学会,不愧是剑心澄明之人。
半晌后,苏景和的汗水浸湿了额前的黑色碎发,呼吸急促,嘴里微喘着气。
洛砚见状,神色一沉,拉着他瞬闪回了左右别院内。
“好好休息吧。明日是新届弟子间的切磋赛,这是个好的试炼机会。”洛砚忽然松开他微凉的手,微愣一瞬,因为她看见在她握住他手的那刻,他难以置信的目光外轻颤的长睫。
虽然只是轻微的颤动,但她就是感觉到他身侧泛起一股炙热的气息。
“好,我知道了。”苏景和望着被她握住的手,她触碰到的地方有些烫。
他忍不住地摸了一下,果然烫,烫得耳朵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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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剑法教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