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梦里不数回见过,我该将如何将曲云送入连顾的胸膛,我该是如何的一个威风无限地将他踏在脚底,他该又如何心生绝望向我求饶等等等……
因而眼下又被扎了一刀,属实是我万万没料及的。
想我实在痴傻无救,记性长得不够多,竟仍因连顾一句话失了神。
转身时我设想了无数,譬如他今次又携哪位救兵来袭我,待见小贼兄台那张无甚表情的脸,我方才悟了一悟。
我笑道:“原来你们是说好的。”
强光一闪,小贼兄台登地挥手甩出一个大罩,将我同他一同罩了起,“别误会,我与神君并非一道。”
不待话音落,大罩已然疾速破开湖水面,往灰蒙微熹的天边遁逃而去,很是匆促,很是性急。
这位小贼兄台真是贯会偷啊,一连两回都将本族长得了手。
在仓惶之中,我的裙角似被谁扯了一下,然那单薄力量连将这口大罩顿上一顿都做不到,瞬息消散的罡风中。
我回头望去,血泊里一手仍悬在虚空的连顾似同我讲了什么,之后是沓夷湖君小巧却甚有品味的两间屋舍,再后是世春先生众人在后边追的身影益发远去。
连顾没有追上来的缘故,我想大抵因是我那一剑着实没留情。
我将目光往上挪一挪,天色又再稍亮了一些。
“哦,那你这是捡了本族长的人头?”我笑起运气,意欲将后背的匕首逼出,“凭你,也想伤本族长?”
气泽上涌入伤口,那匕首刃却纹丝不动。
我脸上有些挂不住,只能咬咬后牙,猛注神力,然而所有气道似汇进无底深渊,再寻无踪迹。
这匕首竟锁住我的经脉仙元!
这小贼果真有备而来。
这世间能够封锁灵源的法器并不多见,能束缚住本族长的也偶有一二,但能困住幼虚的,我也是今日方才开了开眼。
我不甘心再多试了两回,结果无一例外,气泽俱是石沉大海,无奈我只能转而稳住伤口处潺潺流淌的血,再烘一烘被血水泡得黏糊的外衣。
而小贼兄台宛若早有预料,轻飘瞥过我一眼,复又远望前方初曦,细碎的日光下,他额上的紫石泛着幽幽光亮,“你大可再挣扎挣扎。”
我含笑摇头,“挣扎是垂死之人所为,我从不挣扎。”
但假使叫我逮了机会,还是能挣一挣的。
自觉脱口的这句话颇有几分骨气,联想至世春先生及连顾不在我身侧,我亦能在诗文歌赋方面独当一面,不禁我挺直起脊梁骨,背负双手,眺望朝阳,扮出胸有成竹、气定神闲的形容,
而身旁伫立有小贼兄台单薄的身躯,晨风一吹,两袖荡荡。
若要从远处看,那势必是一副浩然慷慨图景,颇有面朝新阳、指点江山、谈笑风生的深意。
但眼下我前胸后背正扎着一把金匕首,一路且垂着血,这幅浩然慷慨图就突兀显出几分惊悚。
我迎对满面的浩然正气,慨然问:“你可知我最恶什么?”
小贼兄台不知是对我兴趣缺缺,还是对我的话题兴趣缺缺,并未搭腔我的话。
我并不同他较真,只续道:“乘人不备,出人不意,卑鄙下作,防不胜防,”比出两手指,“二字,偷袭。”
我心胸扎着的金匕首恍然又深了几寸。
我正当欲叫苦,身侧小贼兄台沉吟许久,道:“你可知我又最恶什么?”
我问:“是什么?”
问过之后,又恨不打自己一下,
方外他对我的闲谈不甚配合,今次我又睬他作甚。
小贼兄台似不如我心中弯绕,脸色无变,只道:“偷窃。”
我蔼然一笑,“那我们可真十足相近了。”
“相近?”
他骤然抬眼,眼底一等一的冷色令我心中无故一凛。
这约莫是个不甚愉快的话题……我如此领悟。
我时有犯蠢,但倒不至于时时犯蠢,既已戳了人家的脊梁骨,那我也就只剩下两条路可走,要么就此一路戳下去,要么见好则收。
假若是此前的我,我决然不知“见好则收”四字如何写,然见今不同过往,当下小命叫他人拿捏在手,我自然是要收敛收敛,感知一回“收”的奥妙。
我维持笑容,道:“我的意思是,我们长得还蛮相似,都挺好看的。”
小贼兄台:“……”
约莫是认同了。
脚下又是掠过几重山几重河,我转移话柄道:“当初你是晓得我藏在离魂珠里?”
小贼兄台觑我一眼,无甚言语,眼神确是古怪,瞧着大抵是承认的意思了。
我咳一咳,“那你是存心将我从连顾身旁带走,存心再引来世春先生,存心令他们夺走我?”
他不带犹豫色,“是。”
倒是坦荡得紧。
我顿然语塞,默了一默,无比诚挚道:“真的很……抱歉,都怪我,虽说我早已忘了那一段岁月,但我明白,那必定给你造成了诸多伤害,那些伤害并非一言一语便能囊括来的,因而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唯有抱歉二字……”
他的目光一下暗淡去。
我心底了然,泫然望天,“我并非有意抛弃你的,‘抛夫弃子’的行径向来是我最最不齿,可那些年内,我方成为族长的时日不长,属实有些轻狂自傲,但须晓得,彼时我正值血气方刚,留下数段过眼云烟的情亦可原谅。儿,虽你长得不似我,可我还想知道,不知你爹现今可好……”
他按按脑额,插嘴进来,“你话太多了。”
紧接着,我眼前一黑,不知人事。
我那番话说来多半是揶揄他。
毕竟眼下我神力尽缚,打是打不过,只能耍弄耍弄嘴皮,占两分便宜。
不料这厮心胸委实狭隘,只这两句便经受不得。
无边混沌中,似有个声音泛泛,在问我,
“你听说过‘虚’么?”
虚?
有传言,天地诞生于“虚”与“实”二主之手,是二主各取自身一半造就而成。
然而却无人真正见过”虚”的模样,更不知“虚”是否确实存在,只道有古录记载召唤“虚”的秘术,向祂诉说愿望。
“虚”从未消失,从未存在。
“幼虚是‘虚’的一朵鬓角花,摘落时,曾获过‘虚’的一句祝福。”
声音是清淡形容,可不知何故,我竟听出了注在其中那切切的恨。
可我不及细细思索谁人在恨,只忍不得想,幼虚为“虚”之物,而食月乃是洪古罪族,有何能耐够得到“虚”的所赐?
“无所不能的食月族长,你可想过,你族一朝腾达,到底是沾了何人的光么?”
每一字似一枚钟响,在我耳畔重重敲击,又似一只锥,锐利的尖头一点一点刺入我脑额,令我头疼欲裂。
“嗤”
左肩似是被刺入什么,我嗓子不由闷哼一声,思绪勉强拉回半丝,四肢百骸亦恢复些许感知。
“英明神武的食月族长,你可想过,你一路顺风顺水,单剑可挑列位神官,得的是何人的益么?”
右肋似是被什么扎穿,我疼得吸气,感知刹那舒展至四体,尖利的疼痛遍布通身。
我张口正欲怒骂,结果却是一口腥甜呕出,我被呛得睁开眼,一抬目,就见小贼兄台立在我跟前两步处,仍是冰着那副死人脸。
不过,是“看死人”的脸。
我低头再看,四肢被吊挂而起,躯身每一经脉命门都被扎入一刀,扎得还蛮准,密密麻麻,十分壮观。
我苦笑提点,“这位兄台,你对我的恨是不是有点过于重了。”过于浅显了。
他盯着我的眼睛,“你族不灭,寝食难安。”
“嗤”
又是一刀。
小贼兄台的双目恨意漫漫,因而心口的这一刀刺得格外重。
无怪有个词称作“钻心的疼”,钻心钻心,果真疼得叫人恨不得当场自戕。
我狂吞几口凉气,攒出点气力,“我瞧你扎我扎得挺规律的,莫不是你正于我身上设什么阵?”
“抽筋。”
我不吞凉气了,
我险些都没气了。
我磕巴问:“抽、抽什么筋?”
“幼虚的筋藤。”
“之后呢?”
“之后……”
他低语喃声,兀似思至什么,眉目莞尔了一下,这是我头一回见他露出除冷漠意外的神情,
“之后,大抵会变好罢。”
我咬死后牙槽,小意斟酌了片刻,问:“你有病吧?”
我很确定,此句为肯定加感叹句。
他双目沉沉凝视我,半响,冷冷笑了出来,“此前我不大确定,现今我确是明白,他们什么都不曾同你说过。你真是……比我可怜。”
我怔住。
“你不知为何,是么?”他的笑益发冷,“你不知,我告诉你。”
“砰”一声脆响,他眉间的紫石额饰应声而碎。
不数闪烁的碎砾迸发在半空,我屏住呼吸,幽暗细碎的紫色反光中,他的脸一寸一寸消融下去,腐烂作一片坑洼泛红的肌肤,斑斑点点、须眉长短的青羽片布在腐肤上,狰狞得再半分看不出他原来的清秀模样。
额饰只是一件障眼的法器。
“驭暮一族葬于一场天火,你是知道的,对吧。
“但我族本不该沦落至此。
“是你们偷了驭暮的命运,毁灭于天火的,本该是你们……”
我头顶悬浮着幼虚花,它泛着至梦至幻的幽紫光泽,那是源自辟地前“虚”的气息。
“一切你皆会明白……”
声音响在耳畔,又有如是从万里外之地传来,回荡在四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