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蓦地怔住了。
李迥居然把我认出来了。他一定是在那天昏倒之前就把我认出来了。他叫“朱将军留步”之时,一定是因着把我认出来了。
忽然有一种莫名委屈的情绪一下涌遍了我全身,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抽抽哒哒哭了起来。
李迥也怔了一下,虽年自己也是做了半载的猫,但许是从没见过其他的只猫有如此滑稽可笑的行径。
少顷,他从坐着的雕花红木椅上起身走过来,轻轻蹲到我身边。我以为他要安慰一下我——毕竟从人变成一只猫的痛苦感受,他是历经过的,对我所遭遇的,也应该是感同身受。
谁能想到,他伸手一抓,蓐着我的脖子把我举到与他的眉眼齐平处,淡淡一笑,从鼻子中吟出声音来:“袁灿灿啊袁灿灿,你也有今日。”
虽然李迥长相清秀俊朗,但随着他的脸在我面前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我眼睛快对不上焦了,分不清他是在笑还是在怒。
我紧张之余,见他又将另一只手向我脸上靠过来,以为要拽我胡子,前几日成钰趁纯小姐不在,便是狠狠在我胡子上抓了一把,疼得我整晚都没睡好觉。情急之下,我慌张地在他手里蹬着四条还没完全熟练的腿脚。
李迥也被吓了一跳,身子往后仰的同时用力将我向前一扔,我一个猫步没站稳,四仰八叉在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
我也顾不得什么人猫有别、贵贱之分了,身子挣扎着翻滚了几下,口中一嘶叫,正欲破口大骂,却听见门口传来两串仓促的脚步声,接着是一阵推推搡搡的嘈杂声。
我和他迥都静下来,立着耳朵正欲听外面的争执声,大门轰的一声被踹开,纯儿小姐气势汹汹地赶了过来,三步并作两步,一把将我抱起来,怒目对着他迥,恨恨说道:“李迥,我已向你讨了这只猫。纵是伤到了你,一只受惊的畜生而已,怎的你要如此依依不饶?今日我便是要带它走了,你莫不是要以韩王之尊来拿了我?”
说完,纯小姐收敛眉目,直勾勾瞪着李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纯儿小姐说话像倒豆子一个迅捷流利,不容得人半句反驳。我有些惭愧,因为我搞得纯小姐误会了李迥,这也许是他迥最不愿意见到的。
我偷偷瞄了李迥一眼,见他亦是怔了良久。缓缓地,眉头一皱,脸面渐渐恢复平常时的凌厉淡薄模样,冷冷地说一句:“纯小姐就是如此想本王的?”
话还没说完的时候,李迥已经将眼中的怒火朝我身上喷过来。虽然他平时就是嚣张跋扈的,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狰狞怨怼的眼神,心里一怕,索性把头埋进纯小姐臂弯里。
随着纯小姐跑进来的梦萦、成钰及其他下人,见此情况亦是惊惧地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唯独纯小姐并不胆怯,睥睨地看着李迥,目光一扫,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便头也不回地抱着我气呼呼冲出养德殿。
2.
回了揽月阁,纯小姐怒气还未消,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谁也不对着,只用力握着椅背道:“好一个韩王李迥!打狗也要看主人,竟对我屋里的下手!”
成钰溜虚拍马的功力不减,眼色一递,婢女端来一盏茶。成钰奉到纯小姐面前,小声附和道:“就是。这殿下可不如小时候那般护着小姐了。就不比——”
话音未落,纯小姐一道冷光瞪了过来,成钰头一垂,只躬着身子将茶放到一旁的几案上,便不再言语。
我这才明白了一切——想必贵为梁府千金小姐,也不全是为了我这只猫而对韩王殿下动气。更是为了李迥没有把她的话放到眼里。
我忽地想到那句话——当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世界中心的时候,便是长大了。
纯小姐,也该长大了。
我舒舒服服地躺在松软的鹅绒垫上,垂了眼帘,只等着阿宽来给我送好吃的。
又这样无风无浪过了几日。成钰连门都没敲便兴冲冲地从殿外拥门进了揽月阁。一股热浪扑进来,成钰涨红了脸,全身都被汗水浸得湿哒哒的。
纯小姐午睡刚醒,被惊扰了也不发脾气。任下人递了杯茶过来漱了漱口,抬眼一看成钰,竟掩面笑了起来,问她:“瞧你跑得跟花脸猫似的,何事这样惊慌?”
成钰表面憨憨,却一向最懂揣摩主子心思。知道自己所说之事一定会讨主子欢欣,连跪也不跪,直喘着气笑道:“纯小姐,卫铭将军来了,正在前府同老爷议事呢!”
“呢”字未落地,纯小姐已经从床上蹦了起来,半散着头发连靴袜也未来及穿便向门口跑。跑到半途才被成钰嘻笑着拉回来,道:“小姐,莫非就以这副模样去见卫将军?”
纯小姐才发现自己失了分寸,也不羞赧,只强压着胸中的兴奋之情点头道:“对,对——成钰,快给我梳你最擅长的那个仙女飞天髻。上次卫铭哥哥说我梳这个发髻好看来着。”不及成钰上前,纯小姐又说:“算了,还是再换一个新鲜的,你上次从坊间学来那个映月也不错,再梳来看看。”
往返折腾了一番,过了两炷香,纯小姐才踏出揽月阁。前脚才出去,后脚又回来将我抱在怀里。
一路上纯姑娘心中欢喜,脚步也轻盈了许多。
一边走一边仿若对成钰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道:“不知怎的,我总是觉得莫名想与麦冬亲近——成玉,我真是着实喜欢这个麦冬——对不对啊,麦冬。你便是我的吉星,总能为我带来好运。”
成钰在一旁噗嗤笑了一声,又道:“就是呢小姐,麦冬本是招人喜欢。连成钰也对它爱不释手呢。”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话间便到了前府用来议事的归兮堂。
3.
一进归兮堂,我才发现曾经自己在房梁上俯看到了根本不及以仰视的角度看着阔气恢宏。
归兮堂归格严整,庄重肃穆。在外看,柱、额、梁、枋皆为红色,衬以白壁。斗拱硕大,出檐深远,便能觉其宏大的气势迎面袭来。
一进去更不得了,偌大的厅堂高眼瞧着能容下上百人。斗拱设计纷繁复杂,几个三个成年男子将将能合抱过来的柱上雕了几条异域野兽的图案,雕工之精良令人唏嘘。
厅堂正中坐的是韩王李迥。今日他穿的是一件暗紫色菊花底纹阔袖长袍,脚上精致的织锦绣云靴,贯常的冷峻神色,让人看了便知是个不易亲近的主。
位在堂下李迥左侧的是一位长须中年男人。酱红色紧袖薄衫,面色一看便是长期风吹日晒而成的黝黑色,眉宇间所度不凡、不怒自威。这人我自然认得,便是府邸的正牌主人、汴州刺史梁德温。
位在堂下李迥右侧的是一个新面孔,见他清新飘逸,面色白皙,眉目俊秀,满脸的详和慈善,与李迥形成天下地别的对比。
纯儿小姐早在殿外已收住匆匆的步伐,转而小步迭代,缓缓而行。
因她用心处靠着我,我能明显感觉到纯小姐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脸上却不表现出分毫的失礼。
进了归兮堂,纯小姐向众人福了福身子,道:“韩王殿下、父亲、卫铭哥哥有礼了。”
李迥眉毛一挑也不回应,好似还在生那日纯小姐误解他的气。梁德温捋着胡须哈哈一笑,冲着纯小姐说:“纯儿来得正是时候,你有多久没见铭儿了?”
纯小姐早已将厅堂里瞧了个通透,就等着有人提及卫铭,自己好心安理得地将目光全部投到卫铭身上。
纯小姐盈盈数步便已走到了卫铭身边坐下,声音温婉中透着娇羞:“卫铭哥哥这次回来可是不走了?”
卫铭却不答话,直直盯着纯小姐怀中的我,目光温柔甜腻,好像要把我看化了。他一开口,是真的要把我的心融化了:“这猫儿,它叫什么名字?”
我从来没听过男子竟然能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纯小姐一怔,又很快地重新作一副满面盈笑的模样,摸着我的头答道:“它叫麦冬。我近日才得的宝贝。怎的竟也能卫铭哥哥的眼?”
卫铭眸子中透着欣喜,向前倾了身子,竟要来抱我。
纯小姐反身一侧,嗤笑着道:“它可是女儿家,卫铭哥哥也要顾及身份。”
卫铭一时失神,讪讪一笑,随着面容又爽朗起来。站起来向前一躬身,道:“纯儿妹妹见笑了。只是我见麦冬眼睛尤其不同于其他,甚是喜欢。”
成钰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来,银铃似的清脆:“那卫将军今后时常来府里,便能见到麦冬了。”
成钰这话成合主子意思,把纯小姐说得心花怒放,直笑着看向卫铭。
二人聊得欢快,完全将一旁的李迥晾在一旁。
咳咳——
对面的梁德温也察觉了不妥,适时打断二人。再着手向北一抱拳,恭恭敬敬向李迥说道:“承蒙皇恩庇佑,派了宫中御医前来为韩王殿下调养身子,眼下殿下已全然康复。下官已吩咐下去,随时可展开巡政事宜。”
李迥被刚刚卫铭与纯儿小姐的一番亲密交谈搅得好生不快,随口向梁德温回了一句:“暂且等等吧。”
言罢,又拉着一张脸看了纯小姐一眼,撂下一句“本王今日有些乏了”,便起身匆匆走出归兮堂。
众人起身行礼拜别。
我有些失神地望着李迥倔强又有些落寞的背影,不禁心中惆怅起来。
正出神,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向我投来。这眸子既热烈又温暖,像冬天里的一束光,晒在身上暖融融的,又如夏天里的一汪泉,映得我心清爽爽的。我的心仿佛被谁揪了一下,也不自主地狂跳起来。
啊,卫铭。这男子我看上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