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宁从法术的短暂眩晕种醒来,“看到”的是一片恍恍惚惚的空白。
——不,应该不能说“空白”,准确来说,他并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或者感知到什么。颜宁现在的状态类似于清晨半醒不醒时的梦魇,五感和六识处于某种朦胧的迷醉中,而意识却尚能保持清醒。但清醒的意识无法指挥器官,他的一切感知都在混沌中茫茫然陷入昏沉。
这显然不是正常的局面!按照之前法术的范例,就算是“心神互照”,也不过是在双方意念构筑的幻象中彼此感知,心念互转。但现在俨然是混茫一片,连基本的五感都不能成立了!愕然片刻后颜宁奋力挣扎,全力调动已经麻木混沌的五感。但一片恍惚中仿佛有千斤巨石压身,浑身上下四肢百骸乃至四万八千根毫毛,竟然全都无知无觉麻木不仁,仿佛是软成了一滩烂泥。
如此一来惊愕变为恐惧,颜宁下意识几乎要念出撤销法术的解咒,尝试断开连接。但此念方起,脑后传来一个粗粝喑哑的“声音”:
“……且慢。”
这是仙家的语气,但有气无力,仿佛受了什么重创。
“如果阁下现在解开法术,那才叫麻烦大了呢……”
颜宁愣了一愣,不由惊愕:“你在哪儿?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仙家在不知何处微微苦笑,却没有答话。本质而言,它是以元神附着在颜宁的魂魄上,依仗着沟通心神的法术,“偷渡”到了两者心灵的交汇。但以原本意料,江罗固然沉浸于“原典”之中,但本体应该还能保留意识,原典则是表层思维下深深埋藏的岩浆地髓。那么在两人交谈思索时,就可以借机诱导,设法套取万法的本源。
——但它万万没有想到,原典居然已经扩散到了——或者说浸润到了这个地步!从某种意义来说,江罗的本体反而成了法典的附属,所谓的“表层意识”,不过是汪洋大海面上浮着的一层薄纸。这个失误的判断是致命的,他们等于是赤身**钻进了岩浆中。原典的威力超乎仙家最狂野的想象,几乎只是甫一接触,从法术链接中“渗透”的一点玄法,就干净利落的吞噬了颜宁那可悲的心像世界,然后搂草打兔子险些把仙家置于死地。
如果说他们还剩了一点什么运气,那大概就是颜宁本身的道术水平了。这位除了读了一肚子公案传奇道经外,似乎对法理本身是真的一窍不通。但正托了这一窍不通的福,他在接触原典的一刹那间被吞没了眼识耳识舌识鼻识身识,但好歹保存了最为紧要的“我识”,可以思维推断,迸发情绪——也正是识海中情绪翻滚狂飙乱作,才将仙家从虚无空渺、无知无觉的“坐忘”心境中震出。
换句话说,仙家需要颜宁保持一点激烈的情绪……所以它有意沉默片刻,在沉默中放大惊疑。
“阁下惊恐欲绝,思维泄露,只要稍懂一点法门的,猜测起来并不算难。当然,恐慌中容易慌不择路,但现在切断链接,则只会扩大麻烦,一发不可收拾。”
仙家停了停,感应到颜宁的心境起伏,划过一道狐疑的波澜。
“所谓沟通心灵的法术,种类繁多,法理也很复杂。但归根结底,可以将神识视为水库,法术则是在水库之间搭建管道,彼此沟通。一般来说细小的管道不能影响水库什么,但如果对面盛放的是毒液……”
“——毒液?”
“对普通人来说,高深玄理和毒液没有区别。”仙家冷冷道:“周利槃特尊者扫地百日,才能妙悟佛法,更可况常人因缘不足,知觉还要愚钝,仓皇见识玄法,反而被妄念所误。据当年原典派的考证,轩辕黄帝得广成子授法理数十年,反复推敲修改,才能传予下臣。之后历代大贤,都在苦苦揣摩法典,增删注释,使之适应于人类。凡人中或许有极少数能对原典免疫,但阁下显然没有江先生的本事,连一丁点都很难忍受……现在链接已经建立,对面的毒液已经涌了过来,就算现在断开法术,已经渗入的该怎么处理呢,嗯?”
这个比喻相当的通俗易懂,刹那之间识海浪潮澎湃,涌出惊异畏惧之心。仙家心中大定,说出了早已预备的台词:
“如果以水库比喻。那么我们现在时深入了水库的下层,而江罗的意识则浮在水体表面。原典无穷无尽,无休无止,也无始无终,唯一能控制的恐怕只有已经与它共生了十几年的宿主。但即使是江罗本人,在运用高深术法时原典不断渗透扭曲侵蚀心智,表层意识也会处于朦胧和恍惚的状态。这也是他为何察觉不到阁下用术法连接神识的原因。现在要想安全脱出,恐怕只有穿透意识的水体,设法联系上江先生了。”
“……设法联系。”颜宁道:“谁来联系?”
不愧是从小就见识过勾心斗角的人。尽管面对危险惊惧不安,颜宁仍然抓住了要点。原典当然是可怕的毒药,但恐怕也是修道者梦寐以求的宝物,面对宝物怎么小心也不是过错。
但仙家早有预料,从容不迫。
“当然是阁下动手。”它缓声道:“我现在只是一点游魂,法力全无,基本上是什么也做不了……不说别的,阁下再把链接再扩大一点,恐怕我就死无葬身之地啦。”
心神连接之间情绪可以互相感应,仙家有意扩大了自己的情绪,令对方感知诚意。这一招颇为有效,颜宁沉吟片刻:“但我并不会什么法术。”
“不用什么法术。”仙家立刻道:“你存心定念,默念急急如律令就行了。”
“急急如律令?”颜宁诧异道:“这不是道教的套话——”
一语未毕,颜宁的识海中波涛翻涌,一道金光迸射而出,刺穿了围绕两人无限厚重的混沌。
刹那之间——真的是刹那之间,颜宁甚至都来不及反应,就听到上方雷声滚滚,轰然震耳,连绵不绝。他响声中被震得头脑发木,晕眩中却骤然意识到——他“听”到了响声?
没错,那种响亮的雷声轰轰震荡,却并不是意识中的想象,而是被真真切切听到的声音。颜宁惊愕之极,完全是没有想到仙家教授的法术居然妙用一至于斯。但只不过是简单一句道教咒术的套话,唤醒的又能是什么法术呢?
然后,在隆隆作响的雷声中,他“听”到了仙家细小的声音:
“居然是雷法……真是倒霉。”
什么雷法?
颜宁有些不解。雷法当然鼎鼎大名,龙虎天师山的秘诀就是五雷正法。但道教中崇拜天雷,能招引雷电之力的术法无一不是高深莫测,咒语仪式繁难严苛。如果能一句急急如律令就御使天雷,简直算是技术上无与伦比的革新。他是怎么也想不到仙家能有这个本事……或者有这个本事还愿意泄露给自己。
只不过询问别人的法术机密实在是大忌。颜宁沉默片刻,等到耳边的响声渐渐停歇,才如法炮制——“急急如律令”!
他期待有另一道雷声——或者电光,能够恢复视觉。但等了几秒钟之后,却是灼热的刺痛裹满全身,烧灼肌肤蒸腾血液,疼得他忍不住浑身哆嗦。在苦苦忍耐中颜宁竭力转移注意,脑后仙家却在喑哑的抱怨——“居然是三昧真火。原典也太难控制了!”
原典?
“你在说什么?什么原典?”
仙家仿佛茫然无措:“我说什么了?我没说话呀——”
然后颜宁“听”到了它惊骇的声音:
“这小子什么时候会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