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在地上翻了一个面,哼哼声有气无力。
颜宁的眼睛随着手臂移动,盯住了男人的衬衫——在泥水中滚了几圈再高级的布料也和抹布没什么区别了,但左胸口部分幸免于难,还可以看到湿哒哒粘在上面的一张破纸:”刘洋,宗教局……“其余已经被泡得稀烂。
以颜宁得记忆,三四十分钟前他被绑架时这男人胸前确实也有这么一张纸,但上面却是干干净净崭新雪白。用脑子想想也知道绑架犯不会特意换身衣服再来探望犯人,难道这张纸又有什么玄机?
颜宁疑云大起。却正好那男人哼哼完毕,同样是要死不活的生气:“劳驾……拉我一把。”
他扶着颜宁的手好歹坐了起来,倚着墙壁喘息片刻,伸手向空中一招。
有块细小的木屑掉了下来,正好落入刘洋摊开的掌心。
“阿弥陀佛,真是亵渎。”刘洋托着那块小小的、焦黑的碎屑,叹息不已:“几千万都未必有地方找的东西……”
他弯腰将碎屑放在了地上。
颜宁也忍不住向下望——但他第一眼没有看到碎屑,这块木屑太小太碎焦黑皲裂,完全和环境混为一体了。他目光所及,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从潮湿肮脏的地缝里生出的,几朵雪白细小,枝叶葳蕤的花。乌黑的土壤上绚白花瓣半开半闭,花蕊正好托出了那片碎屑。
“这是——什么?”
“啊。”刘洋也看到了那朵花:“世尊说法,天女散花。这是醍醐香。”
“醍醐香……醍醐香。”刘洋口舌生涩,仿佛长睡初醒,身体犹自不听使唤,“佛陀曾在揭达林给孤独园为信众说法,说经后给孤独长者奉以醍醐,佛陀遂分赐诸人……传说有信众曾存留醍醐,以此为释迦遗泽。数百年后有术士以前代所遗的醍醐浸泡菩提叶,九蒸九晾后制成了醍醐香。据说只要点燃熏染,抱神归一,就仿佛有佛陀亲临点化,如聆圣音,自然大彻大悟。”
颜宁颇为惊奇:“佛陀点化,难道不是好事?”
“好事?”刘洋呵呵一笑,仿佛听到滑稽笑话,忍俊不禁:“当年给孤独长者须达多为请世尊演法,以黄金百宝墁给孤独园,尊礼备至,求为弟子。你呢?你呢?你有哪门子的福缘,能听世尊说法?”
“更何况。”他伸手扶住墙面,免得自己失力滑倒,“不上不下,听到了精深法旨,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他喘一口气,勉强低头,眯眼细看胸前晃荡的那块纸片。
当年宗教局将他接走抚养,既要利用不知何故被封印在身体里的千年老妖,又要警惕仙家作乱,精心设计了一整套安全系统。刘洋胸前这块工牌就是部件之一。两者相安无事,那么纸牌仅为探查之用,在刘洋人类的元神主导身体,就会显示他的编号姓名,表示是宗教局有编制有待遇的正式员工。如果稍有不测,那么预备的封印咒术发动,这也是一张上好的符咒。但现在这块精心炮制,据总局保证水淹火烧都不会有大事的符咒,却湿哒哒软绵绵只剩了一半,明显已经成了废物。
刘洋想了一分钟,又探手去摸裤兜里的钥匙链——这也是总局标配的护身符,刻有祛邪转运的法咒——但一伸手只摸到一个金属环,钥匙链已经断成了数节。
喔,我去。
刘洋当年曾在总局恶补过几年里世界的常识。只不过中国上下五千年玄学道法卷帙浩繁,只能观其大略而已。对醍醐香的记载刘洋就仅仅只在玄奘西行的笔记中见过一次,说是有居士找到当年给孤独园遗留的醍醐,在世尊入定的菩提树下炮制成了一款香料。谁料点燃后居士竟为香气所迷,在树下入定十日不饮不食,七窍出血而死。笔记后是后人的注释,说居士死后面带微笑,说不定真的听到了当年的法会。只是宿慧未到,强求开悟,“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了。
这种笔记大都含混不清,把珍稀罕见的醍醐香说得倒像杀人的宝物。后来刘洋见了几年世面,倒隐约领会到了其中的真意。古云因材施教,迦叶尊者见拈花而微笑,即可开悟;周利磐特加尊者却要扫地数十年,才能澄空心境。如果对愚者拈花开示,微言大义,对牛弹琴还在其次,怕就怕修道者本有几分天资,“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法理越为精深,钻研的执念便愈是炙热。于是废寝忘食不顾一切,情不自禁为道法所困,陷入无穷尽的知见迷障中。某种意义来说,这是世间高手独有的烦恼。
但百闻不如一见,笔记再怎么津津乐道,还是没有亲身体会的那一份惊悚。当刘洋的身体拧开木门的把手时,掌控这具身体的还是仙家的元神,但木门刚开微风送来香气,一瞬间仙家就倒地人事不省,然后识海翻腾玄窍震动,刘洋的魂魄从意识深处被硬生生拽起,立刻闻到了熹微悠远的醍醐香。
然后?——然后刘洋没有什么记忆了。气味联通七窍勾动六识,刹那间无数精深法理由心苗生出,纷呈妙悟贯彻通明,往日疑难困惑如冰遇火,纷纷迎刃而解,豁然贯通。那种醍醐灌顶灵智洞明的妙解扫清一切杂念,心神之中空明无碍,一切身外之物仿佛都不足为道,实在不值得费丝毫精力了。那种大道解悟,万物通明的幸福愉悦,不是凡间任何快乐可以比拟。
但所幸刘洋初窥门径,道法修为终究没有登堂入室,尚未体会过高手舍身求道的境界。所以当那把鸡毛掸子将尖刺刺入脊柱动脉时,剧烈疼痛和求生欲终于把他从迷醉中扯出来一节——而仙家……仙家的道行比他更精深百倍,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朝闻道,夕死可矣”,自然不把区区的性命放在眼里。刘洋挣扎着恢复一点神智,却连一根手指也不能动弹,遑论动用法力。最后破釜沉舟,拼死一搏,交出了自己的要害——在以手指血液涂抹衣物时符咒法力传递到颜宁手掌,以此触摸太阳穴无异于重创命脉,激起的痛楚恐怖无穷无尽,足以暂时驱散脑中醍醐香的效力。只要稍一清醒,熄灭醍醐香当然不在话下。
但如此一来,形势就全然倒转了!以刘洋原有的本事,哪怕颜宁手上还有什么后手,反正至宝不得其用,他也有控制场面的自信。但现在仙家“舍身求道”,迷失在妙语纶音,自己经脉血气大脑也被拼死一搏弄得大受创伤。现在再看颜宁手上的东西,哪怕是所用不得其法,那也已经是要命追魂的东西。当此时堪用的护身符封印符居然尽数报废,简直让人眼前发黑,忍不住就地晕厥。
但越到这个时候,面上越要镇定无事。刘洋心想一时追究不了报废原因,索性将钥匙链取出,随后抛在地面。而后他拍拍手掌,以一种非常闲适,仿佛饭后清谈的口气感慨:“醍醐香点燃后气味弥远,只怕几十年过去,这座垃圾场报废填埋,A市那边都还能闻到气息。‘历久不改其香’,也算是一道风景。”
颜宁闻弦歌而知雅意,几乎立刻听出端倪:“香气弥远——那么A市现在也该闻到味道了?”
刘洋微微一笑:“当然。”
颜宁的表情明显放松了下来:只要A市那边官方“宗教局”的势力能够找到垃圾场来,那么无论如何他和江罗的人身安全总有保障,宗教局再执法严苛,国家机关也要受纪律约束,身家性命总不会有问题。他身边刘洋笑容不变,渐渐移开目光扫视门口,嘴角却轻轻一抽。A市那边要查觉这里当然毫不费难,但能动用醍醐香这种珍物的势力,底蕴之雄厚所谋之深远,难道会惧怕A市现在这点小猫小狗么?
当然……知道A市早晚会发觉情况,那么这位颜大少爷大概能稍微冷静一点,打消蛇影杯弓——甚至鱼死网破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