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仿佛有微风拂面,久闭而昏暗的房间里骤然浮出一丝微光,颜宁抱头蹲防顺便挥手一掷,破破烂烂的衣服逆风飘舞,披头盖脑朝着门口罩了过去。
以颜宁往常的经验而言,一道符咒一旦生效必然有些效应,且动静的大小视敌手的强弱而定。就是最小最弱不堪一击的游魂野鬼,遭遇符咒后也会阴阳相激的火光声响,再为悍勇者还要凄声长号,奋力做垂死一击(《坚榖》云闻鬼哭者不吉,大概是这个意思)。却不料这块至为珍贵的布料迎风一扑,进而毫无声响,不过在空中飘飘一转,便无声委地,瘫在了一摊污水之中。俄而风声暂息,门口吱呀一声,那束光线消失在了门缝里。
颜宁抱头蹲了片刻,屋里还是空荡荡毫无影响。他这几年见识过不少鬼蜮手段,倒是没有作死去门口看个究竟,依然凝神戒备不敢放松。谁知这么心神合一杂念皆空,精神高度集中时,渐渐却觉得鼻尖微痒,在一片已经有些闻惯而“麻木不仁”的湿气臭味中,嗅出了一点异味来。
最开始颜宁还以为是自己的鼻子被垃圾场荼毒已久,恍惚中竟然生出错觉。但时间一久那点异味越来越清晰,逐渐卓然独立于混茫茫的一片浊臭中,慢慢能分出香臭来——不,不应该说是香臭。颜宁出身富贵,见识自然不少,却偏偏分辨不出这点异物究竟是什么气味,只觉得一片冷冽爽快的清气。从鼻黏膜至鼻梁骨,从头顶百会直到胸口心脉,无一处不清爽凉快异常,如在树下为清风所举。但又不只是凉风清爽——在一片清新快意中颜宁只觉杂念渐去,恍惚间已经不再是身处矮小湿臭的陋室,而是两腋生风,飘飘然不知所之。他小时候读《茶经》,所谓“七碗吃不得也”,大概就是这等轻虚飘渺的境界。
骤然之间有如此异像,当然不像吉兆。颜宁现在杂念尽消,一片空灵中思路格外敏锐,自然转念便想到该去一探缘由设法灭掉这股异味。然而脑中虽然如此反复决断,身体却依旧缩在地上并无举动。原来在这样的心神宁定下一切杂念外扰仿佛尽为虚妄,空灵超脱中竟有意想不到的轻松欣悦。如此轻灵的心境下,往日习以为常地思虑烦恼已经是难以面对地重负,实在不能让人提起精神来自寻苦恼。
“也不要紧!”颜宁自我宽慰:“江罗地法咒足以抵挡鬼怪。纵使不能抵挡,我贸然去乱翻乱动,也不过自寻死路而已。该处乱不惊,静观其变。”
于是这般自我解劝,颜宁安然不动,细细嗅闻那一丝若有若无地异味。颜大少爷娇生惯养,心性不常,什么珍奇事物都不过三分钟热度(几年前若不是江罗的“本事”实在花样百出,应接不暇,以颜宁彼时的浮浪心性,大概也会被弃如敝屣,打入冷宫),但这股异味却实在太过异常——颜宁努力分辨半日,却依旧闻不出香臭,只是清气入脑,五脏风生,四肢百骸无一处不清爽通透。一片空淼中脑海波澜不兴,知觉记忆却空前敏锐,眼耳口鼻仿佛扫掉了久积的一层尘垢,所见所听所闻无不爽利清晰。原本以为混芒空寂的陋室现在纤毫毕现,不但墙面的裂缝蛛网一一可见,就连外界隔着石壁的虫叫水滴与脚步声也清晰可闻。
——脚步声?
颜宁瞬间反应了过来——在这种空灵中他的脑子比往常锐利了十倍不止,立刻就分辨出这脚步声的奇异。正常人有左利脚右利脚纠正不了的不良习惯,走路永远有轻重缓急之分。但这脚步声轻重一致声响重合,简直像是同一只脚在反复踩踏地面,永远没有真正抬起。从生理学上讲这种走法恐怕不太可能。但现在他听到了这样均匀混一、无法分辨左右的声音,并且这脚步声还在急速接近自己。
这种接近的速度完全超出颜宁的意料。在他手撑地面刚准备站起,门口嘎吱一声已经向里打开,三十分钟前将他绑架走的那个男人抬脚跨了进来:
“你最好收拾收拾,我带你——”
男人忽然皱紧了眉。他左右张望:“什么味——”
然后下一刻他向前一倾,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没错,就是跪倒——半个小时前炸了颜宁家半栋房子的神秘男人推金山倒玉柱,双腿贴地低头弯背给颜宁行了个匍匐叩地的大礼。一刹那间颜宁吓了一跳,还想要不要说个罪过免礼。但下一秒他就反应过来了——拜那不知什么来由的奇香所赐,颜宁现在的眼力倍于平常。于是借着半开的门透出的那点光芒,他已经清楚的看到男人身上的异常——深俯于地只露出一半的面部肌肤上,已经隐约透出了一点嫣然勃发的血色,像是喝酒微醺后的肤色。
这恐怕不是什么正常的征兆。颜宁倒还犹豫着要不要出声探探虚实,下一刻就听到砰的一声响,有把黑黢黢的长条物从门板上一跃而下,扑哧掉到了男人背上,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把乌漆嘛黑的塑料鸡毛掸子。那男人仿佛被这一砸搞得颇为疼痛,低低“哎哟”了一声。
一个躬身缩头、屁股朝天的男人,背上半顶着一把垃圾场里不知从何而来的破烂的鸡毛掸子,当然是颇为搞笑。但这“哎哟”一声却包含痛楚,仿佛在受什么折磨。那男人手掌按地,手指弓起,可以看到手背处的肌肉在微微颤动,仿佛正发力要将手臂抬起。但肌肉起伏运力良久,却迟迟无法让手臂稍有移动。如果以常识判断,这大概是中风偏瘫或者猝死前兆。但颜宁当然不敢做这么幸运的假设,而只能贴壁直立,小心戒备,预备着稍有变动,就跳过去抢丢在门口的那张救命符咒。
然后就在他眼睁睁的注视下,那只破破烂烂、上面还挂着一片菜叶的鸡毛掸子,缓缓的竖了起来。
“卧槽。”颜宁不由得喃喃自语。
以颜宁的见识,当然不会大惊小怪说什么鸡毛掸子成精了——事实上这也不是成精,一只塑料做的鸡毛掸子都能成精,置A市千百万老鼠狐狸蛇于何地呢?具志异记载小东西被用久了就会沾染人的灵气,在阴气重的地方便会有种种怪异之处,方家学名叫”物异“。所以这大概只是某位勤俭持家的主妇修修补补多年后不得已的废弃品,在垃圾场焕发了人生的第二青春——事实上颜宁就刚刚分辨出,那片塑料杆上挂着飘舞的菜叶,实际上是一片昏黄变色的胶带。
但”物异“并不是什么日久通灵的小可爱,这种东西的异常往往对人类不是那么友好,甚至叫人恐惧——譬如现在,颜宁就看着那只鸡毛掸子上的尖刺在缓缓舒张起伏,然后它们一根根刺入了衬衫轻薄的衣料,裂口处迅速晕起了血色。
”卧槽。“颜宁又重复了一声。
他把手伸进裤兜里,紧紧握住了那枚微微发热的护身符。依照他们当年的处理,这枚符咒可以感应外泄的气息以热度来提示危险。在颜宁被绑架转移时这枚符咒一度曾飙升至七十度以上,几乎烫伤了颜宁的肌肤。现在的热度只不过稍稍超过体温,表示跪在地上的男人已经完全收敛了法力,而屋子里最危险最肆无忌惮的……则是那个普普通通的鸡毛掸子,”物异“。
但一个普普通通的”物异“,怎么可能厉害到去吸那种人的血?
颜宁再次决定小心行事。他把护身符摸出来紧贴胸口,背贴着墙根从这两件东西的对面绕到门口去。这间屋子不大,几分钟后他就挪到了离衣服最近的位置——同时也是离鸡毛掸子最近的位置。然后他看到几十厘米外那根乌漆嘛黑的塑料毛刷子刷的一声立起了几十根毛刺,根根直指向他。
我去,颜宁僵在原地不太敢动弹,这些东西不会来个弹跳射击吧?
“……不会”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空灵,飘渺,仿佛从云端传来。
但再怎么空灵,再怎么飘渺,颜宁也立刻分辨了出来它的本来面目——毕竟如果你曾被一个疯子绑架,那大概你不会很快忘记他的声音。
颜宁甩手将护身符投向地上跪服的躯体,转身前探,一把捞起了地上那张保命的破布。
“你想干什么?!”
“所以这是什么?”颜宁既惊且诧,忍不住脱口质问。
“醍醐……醍醐香。”刘洋口舌生涩,仿佛长睡初醒,身体犹自不听使唤,“佛陀曾在揭达林给孤独园为信众说法,说经后给孤独长者奉以醍醐,佛陀遂分赐诸人……传说有信众曾存留醍醐,以此为释迦遗泽。数百年后有术士以前代所遗的醍醐浸泡菩提叶,九蒸九晾后制成了醍醐香。据说只要点燃熏染,抱神归一,就仿佛有佛陀亲临点化,如聆圣音,自然大彻大悟。”
颜宁颇为惊奇:“佛陀点化,难道不是好事?”
“好事?”刘洋呵呵一笑,仿佛听到滑稽笑话,忍俊不禁:“当年给孤独长者须达多为请世尊演法,以黄金百宝墁给孤独园,尊礼备至,求为弟子。你呢?你呢?你有哪门子的福缘,能听世尊说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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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醍醐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