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今日东珊冲他发火, 他还会以为这个家一如既往的幸福美满, 直至此刻,听到她的心里话, 他才明白,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给她带去那么多的痛苦,而她一直压抑着内心的悲苦,对他强颜欢笑。zhongqiuzuowen
他有公务可忙, 可她呢?只有这个院子和孩子, 她的日子异常枯燥, 没了他的陪伴,更是冷清。
她那迷蒙的泪眼和声声控诉如一根柳枝条, 用词谨慎温和,落在他身上却是火辣辣的疼,傅恒步步高升, 他以为自己算是一个成功的男人, 今日方知, 成功的只是官场,这个家,早已被他搅乱, 再无往日的温馨,只余吞噬人心的幽寂。深叹一声,傅恒忏悔道:
“你说的都是事实,我不委屈,的确是我疏忽了, 我把朝廷当成了家,却把南月苑当成了客栈,匆匆来去,抛下你和孩子不管,我的确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更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原本心怀怨念的东珊一听他这么说,又觉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你忙公事那么辛苦,我却还要与你闹别扭,让你不痛快,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我也不想与你闹僵的,抱歉,这不是我本意……”
她也不晓得,两人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不说难受,说出来她又恐慌,怕两人生出芥蒂,再也回不到过去。
矛盾的情绪折磨着她,说到后来,她已哭得险些喘不过气,原本莹润的脸蛋儿已然涨红,声声哽咽落在傅恒耳中,听得他揪心挠肺,暗恨自己怎的如此混账,
“不必与我道歉,错的人是我,不是你,我说过要爱护你,宠你一生,如今却醉心朝政,忽略了你,令你难过伤心,你有委屈可以与我直言,无需顾忌什么,我的女人不需要太懂事,你撒娇也好,埋怨也罢,我都愿意接受,最见不得的,就是你掩藏心事,独自咀嚼。”
她还以为,说穿之后,两人会大吵一架,互相埋怨,或是冷战,万未料到傅恒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怔怔的望向他,泪眼婆娑的东珊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想从他的神色中判断他说的是场面话还是真心话,
“你不会怪我吗?怪我太自私,怪我不理解你?”
听罢她的控诉后,他确实很震撼,但并未从她身上找毛病,而是开始反思自己的行径,
“我只怪自己心大,只顾前朝,不顾自己的家,又怎会怪你?其实我一直都以为你对这些感情之事不是很在乎,以为你在家过得很开心,今日方知,我的认知有误。
原来我在你心里的位置竟是如此重要,原来你的心思竟是如此细腻,你肯把话说开,我才能知晓你的真实想法,有矛盾就该提出来,方能解决,倘若一味的藏在心里,只会令误会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你肯说出来,我倒觉得庆幸。”
弯曲着指节,傅恒为她擦拭着面上的泪珠,滚烫的热泪落在他指尖,灼伤他的心,怜惜之情促使着他将东珊揽入怀中,好言安抚着,
“我答应你,今后不会再冷落于你,我会想法子平衡家事与政事,尽量抽出空闲,多陪陪你和孩子。珊珊,我跟你保证,这是我头一回伤你的心,也是最后一回,你能否原谅我,信我一回?”
他的态度如此真挚,东珊哪里忍心拒绝?最终含泪点了点头,但哽咽声依旧没能止住,带着一丝哭腔道:“承诺皆是美好,能否做到另当别论,得看你表现。”
她这算是愿意给他一次机会吗?傅恒闻言心下稍慰,“好,我一定好好表现,争取让你满意。”
心结已解,两人终于不再闹矛盾,大夏天的,这样搂着虽是温馨,却也很热啊!于是东珊直起了身子,不再倚于他怀中。
看她面上还有泪痕,傅恒拿她的手绢细细的帮她擦拭着,想起她辛苦为他备午膳,傅恒心下过意不去,总得尝一尝才对得起她忙活半晌,然而当他问起饭菜时,她却说已经没了,
“谁让你不回来,我一生气就分给了下人们。”
“啊?”傅恒顿感失望,“都不给我留点儿啊?”
不提做饭的事还好,一提起东珊仍觉自个儿白白受累,“错过这村儿就没这店,往后我才不要给你做饭,免得你又有要事突然走开。”
傅恒懊悔不已,故意哀叹,“那我以后想吃番茄鱼也没机会咯?”
“让后厨的人给你做呗!”
“他们哪有你做得好?你做的鱼最正宗,我最喜欢。”
瞧瞧,这嘴巴又开始甜了呢!“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做的鱼?”
挺直了脊背,傅恒义正言辞地道:“当然是喜欢你了,旁人给我做鱼,我还不乐意吃呢!”
两人说说笑笑,总算有了笑颜,摒弃那些糟心之事,一道儿午歇。
傍晚时分,暑气消散,外头起了小风,吹动院中凌霄花的枝叶,橘色的花朵与碧绿的枝叶相互辉映,格外耀目,瞧着清新又凉爽,心旷神怡。
院中景致虽好,可看了那么多年,于她而言也就无甚新意,于是傅恒命人备马车,打算带着妻儿一道去夜市闲逛。
一岁多的福隆安还没怎么出过门,骤然瞧见街市上那么多人,欢喜极了,咿咿呀呀的挣着小身板想下地自个儿走。街上人多,嬷嬷不敢冒险让小少爷自己走,却又管不住他。
傅恒见状,遂指了指一旁的卖糖人的摊子,让人给福隆安做了个糖人,他拿在手里,注意力被糖人吸引,这才老实了些。
东珊提醒道:“这么小的孩子不能吃糖,牙会坏掉的。”
傅恒却道无妨,侧眸对她笑笑,为儿子争取吃甜食的机会,“偶尔一回,不妨事。”随后他又嘱咐嬷嬷,回去后记得给孩子漱口刷牙。
福隆安嘿嘿一笑,还把手中的糖人递向母亲,让她也尝尝,东珊假装尝了一口,笑赞道:“真甜!”
傅恒见状好酸呐!不悦哼道:“为何不让阿玛尝?这糖可是我给你买的。”
于是福隆安便将糖人递向他,孰料他竟一口咬掉糖人的耳朵,他都不舍得咬呢!只是舔一舔而已,福隆安登时不乐意,撇着小嘴儿就要哭,傅恒一看情势不对,赶忙哄道:
“你先吃,等你吃完我再给你买一个。”
得他保证,福隆安这才抹着泪委屈的点点头,尽管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在尝一口糖人之后,他竟又有了笑颜,奶声奶气地道:“甜甜……”
东珊笑叹道:小孩儿的脸啊!当真是说变就变。
路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周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不远处还有玩杂耍的,各种好玩儿的好吃的,令人目不暇接,东珊不由感慨,原来古人的夜市如此的热闹,这要是能天天出来晃悠,她再也不会管傅恒是否陪她。
说来也巧,闲逛时居然还遇到了熟人,当东珊瞧见萨喇善和淑媛时,还以为是傅恒与他们约好的,孰料傅恒也是一脸惊讶,他与萨喇善并未相约,却在此处碰面,着实巧合。
一问才知,原是淑媛想念猪肚鸡的滋味,萨喇善才带她出来的。
“看来是天意啊!那就一道儿用晚宴呗!”萨喇善邀他们同往,傅恒不确定东珊是否愿意,并未一口应承,毕竟他今日难得抽出空闲陪她,也许她只想自家人坐在一起呢?遂问她想不想吃猪肚鸡。
实则东珊并没有什么想法,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吃什么皆可,况且她已有许久未见淑媛,同桌用餐亦可,便点头应下。
现下用膳有些过早,于是两家人又一道闲逛了会子,萨喇善还十分热情的抱起福隆安,让他叫姑丈。
起先福隆安还不许他抱,当萨喇善带着他去买了个美猴王的面具之后,他便再不挣扎。但他年纪尚小,只会叫叠字,便叫了声姑姑。
淑媛笑道:“我才是你姑姑呢!”
东珊笑问她,“怎的不把恒宾带出来?”
瞄了萨喇善一眼,淑媛压低了声道:“他呀!背书偷懒,今日在课堂上没背出来,师父罚他抄三遍,继续背诵,萨喇善一恼,就不肯带他出来。”
饶是她声音小,萨喇善也听到了,不满抱怨着,“你呀!对儿子太心软,完不成功课就该揍,我要打他你还不许,越是有人护着,他越是不怕。”
白他一眼,淑媛轻嗤道:“宾儿还小,应该与他讲道理,打骂有何用?君子动口不动手,只有莽夫才会打骂!”
她居然说他是莽夫?萨喇善登时黑了脸,“嘿!你这话我就不赞同了,难不成谁来侵犯咱们的领土,咱们也讲道理?谁听啊?必须开干!成王败寇,用武力征服才是赢家,是吧大舅子?”
“呃……”傅恒尴尬一笑,心道妹夫这是坑他吧?好好的拉他下水作甚?跟女人讲什么道理?自家媳妇儿说的话永远都是对的,胆敢怀疑,那就是想睡书房了。
他一偏头,便见东珊正瞄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傅恒清了清嗓子,斟酌道:“沙场上是得动武,但官场上讲究以理服人,所以动手还是讲道理,关键还得看分场合。”
东珊忍俊不禁,心道傅恒这满满的求生欲啊!答得简直滴水不漏,无可挑剔。
哥哥一发话,淑媛的底气更足了,“我说你不信,我哥的话你总该信了吧?”
大舅子都不帮他,萨喇善甚感心痛啊!得!人家才是一家人,傅恒肯定是要向着自家妹子的,萨喇善识趣投降,当即赔笑,
“夫人说得极是,那往后你来教育儿子,看他的功课能否有所进步。”
东珊在旁调解道:“每个人的育儿观念不同,无可厚非,实则夫妻俩人就该互补,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小孩子总该怕一个才好。”
说太多只怕他俩又吵起来,傅恒干脆打岔说起了旁的,“逛这么久也该饿了吧?不如咱们去酒楼?”
萨喇善应声附和着,向大舅子投以感激的目光,谢他为他解围。
当两家人再一次坐在一起享用猪肚鸡时,东珊不自觉的回想起淑媛才有身孕那年,萨喇善将那位会做猪肚鸡的师傅请回了家,还请她和傅恒前去用宴。
时隔八年,又是相似的场景,闻着胡椒的香辣气息,东珊不由感慨,光阴总在不经意间流逝,但愿下一个八年,众人还能像这般聚在一起,把酒言欢,等到那个时候,孩子们都长大了,将会是另一番温馨的景象吧?
今晚出府放放风,东珊这心情总算好了些,很久没走过那么久的路,虽说回来后小腿有些酸疼,但她还是很开心。
傅恒在旁为她揉捏着,东珊可不舍得让他受累,“无妨,睡一夜便可恢复,你快歇着吧!”
“躺得太早也睡不着,我陪你说说话。”他已将她白日里所说的那些话听进了心里去,换一种方式与她相处,希望两人的关系能就此改善。
目睹他垂着眼睫,为她认真揉搓腿腹的模样,东珊欣慰的同时又生隐忧,生怕他只是一时兴起,才对她好几日,过后就又忘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自那日之后,傅恒每晚用完晚膳后还会去书房,但不似从前那般忙很久,只待大约一个时辰就回来,提前入帐,陪她说说话,谈家事,谈国事。
且他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拼命,只因他清楚的意识到,公事永远都忙不完,哪怕十二个时辰不停歇,不吃不眠,也不可能有忙完的时候,既如此,那他就该重新安排自己的日子。
他之所以如此努力,既是想学以致用,报效家国,不让自己白来人世走一遭,亦是为家族争光,为妻儿着想,希望能凭借自己的本事带来家人荣华与安稳,倘若两者起了冲突,妻儿不再快乐,那他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班还是要休的,他实该在繁忙之余抽出空闲陪陪妻儿,顺道也让自己放松一下,心弦不至于一直绷着,才能更好的继续前行。
争执过后不是冷战,两人似乎比以往更了解彼此,也更珍惜这相守相伴的日子。
接下来这半年,两夫妻相处和睦,没再闹矛盾,年底的腊月二十三,一岁零八个月的七阿哥永琮开始种喜花,由太医和宫人们悉心照料,每日有两名宫人轮番侍奉,只侍奉两日便要再更换新人,一般需十日便可成功。
早前天花难治,一旦染上,几乎没有活下来的机会,后来的医者们学会了种痘之术,这些个皇室子女或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们便会在孩子两岁左右请大夫来给孩子种痘,只要孩子能挺过来,便可预防天花。
富察家的孩子们也不例外,当年福灵安种喜花时,东珊也见识过,还好他挺了过来,她便以为种喜花没什么危险,打算等开了年就给福隆安也种喜花,然而意外总是猝不及防的到来!
除夕夜里,小雪纷扬,众人皆齐聚在宁辉院中,吃着火锅,推着牌九,欢声笑语一起守岁,宫中骤然传来噩耗---
皇后所出的嫡子七阿哥种喜花时没能挺过去,已于亥时早夭殇逝!
一时间,笑声戛然而止,众人皆愣怔当场,福灵安自宫中归家过年,此刻的他并不困乏,还欢欢喜喜的与堂兄妹们一起玩石头剪子布,福隆安窝在母亲怀里,困意来袭,眼皮直打架,正轻拍着他轻哄的东珊闻讯,有一瞬的恍惚,永琮他……居然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