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女拉开了弓弦。
她已经多年未曾用弓了,只因她身为玄鸟,常人是无法触碰她的。她在人间流浪百年,人们只忙着争夺土地资源杀来杀去,她也便乐此不疲地化为人形混进人群中,旁观他人生死,她随心所欲地想来便来,想走就走,没有谁能真正触及挽留住她。
可是此时此刻,孙策却轻易挡住了她。
他明明也只是个常人。
不过既然孙策已经碰到了她,那便是有资格对上她的弓了。
孙策瞥了眼那把凌空于渭河之上,玄羽覆盖的长弓,勾起的嘴角慢慢压了下去。
花哨。
“躲起来。”挑起长枪的那一刻,孙策还是不忘对离落和闳羽喊了一声。
离落看了眼弓弦上那支逐渐凝形的灌注妖力的光箭,轻叹了口气说:“打不过,我们跑吧。”
“姑且还是试一试吧。”孙策站在渭河边,头也不回地说。
“别试了。你受了伤,更不是她的对手,还是跑……”话音未落,离落眼中已见弓箭离弦——
明明只是萍水相逢,然而离落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担心起孙策的安危来。
其实她心里清楚,他们就算跑,也跑不过一只鸟妖,可不跑的话,又该如何躲过这灌注了妖力的箭?
——然而孙策又再次挡住了。
离落看着轻易将射来的箭挑开的孙策,一时沉默不语,陷入沉思。
他能接箭?那她能不能接箭?
羽箭没入渭河,妖力便莫名溢散了开来,顷刻便被水流吞没得无影无踪。
玄女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怎么可能,他一个普通人,竟连她的箭也能抵挡。
月亮悄然爬过远处的山头,高悬于绛紫的天幕上,月光如同水银般倾泻而下,照得玄羽折光,相思蔓延。
好圆的月,又是十五了。
玄女默然抬头,天空之境也已经关闭一百年了,为何不论你出现在何处,你和你身边的人总是要同我作对?
这是个她想了百年的问题,至今也未得到解答。
玄女缓慢收敛心神,再次搭起了弓,三支光箭逐渐在弓弦上成型,“不管你是谁,今日我一定要带走她,你以为你能阻拦我吗?”
孙策叹了口气,颇觉疲惫。
离落听着玄女的话,亦是不解,认错了人,为何还要如此执着?
离落下意识眯起眼,难道妖与人一样,都喜欢执着于一件事物不放手?就如同她执着于颈间这块青石。
她这么想着,也就全然未曾注意到玄女松手放弦后勾起的嘴角。三支光箭携着莫大的气浪朝着孙策和闳羽疾射而去,在风破裂的瞬间,玄女收弓张翅,朝离落飞身掠去。
甫一落地,玄女便伸出手抓住离落的衣领,再次张开双翅朝天空飞去。
“公主!”闳羽身前只有一支箭,可即便如此,他也应对乏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离落被玄女带走,心急如焚。
夜间的风有些凉。
离落被圈在玄女怀中,借着头顶的月华,她可以清晰地看见玄女身上细腻的玄羽。然而只是这样看起来无害的玄羽,却在顷刻间夺走了无数人的性命。“你要带我去何处?”
“到了你便知道了。”
离落偏头去看,发现玄女正贴着渭河逆流而上,河岸边孙策和闳羽的身影逐渐模糊。
离落沉默半晌,忽又叹了口气:“你说我从这个高度掉进水里,应该不会摔得个半死不活吧。”
“……什?”玄女愣了一瞬,她在说什么?
也就是这一瞬间,一杆长枪忽然携风而来,堪堪擦着玄女的右翅而过,揭落几片玄羽来。玄女猝不及防,下意识松了手。
她飞得并不高,只因渭河的水会束缚她的妖力,她便只能低而缓地飞行。她原以为射出的那三支箭足够了结他们二人,可没想到,到底还是她疏忽大意。
玄女看着不断朝地面下坠的离落,眼中怒意升腾而起。你果然还有灵力,既然能感受到那杆袭来的枪,为何还能任我杀人被我掳走?即便如此,你也依然不肯打开天空之境。
思及此,她立刻俯身追去,手中妖力在风中凝聚。
凛风自耳边刮过,掀起衣发凌乱飘飞,很奇妙的感觉。离落看见那块青石因她的坠落自她颈间滑落了出来,月光温柔地照着,古旧的青石似乎在这一刻变得焕然一新,上面缠附着的石刻莲花顿时变得格格不入。
离落古怪地看着这块青石,随即在空中长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有些任性了。因为对青石的好奇而生的任性,导致许多人死了,连她也要死了。
然而当玄女追来一掌击向离落之时,那石刻莲花却忽然仿佛活了过来般。
离落一怔,是红莲。
像是察觉到了离落面临的生死境地,一朵一朵的红莲花苞于石刻中化形而出,沿着离落飘飞的衣发蔓延开在银月之下,同样也延缓了离落下落的速度。
接着,无数红莲骤然绽放于夜色之中。
月色如霰,群山空灵寂静。天际却挂满了绯红的莲火,绚烂而夺目。
离落身在其中,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绽放的红莲不过刹那便消弭于了天穹,然而仅仅只是这一瞬间迸发出的力量,也足够逼退玄女。
玄女被绽放的红莲掀离了数丈远,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手心顿感一阵灼烫。她怔愣着轻喃:“莲花……”
离落由几朵红莲托着缓慢落地,几片红莲花瓣飘飘落下,在她身边温柔地环绕,直至灵力散尽,零落为轻烟。
没有时间让离落细想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她开始不停歇地往下游奔去。
至少理智告诉她,有孙策在,或许还有一线转圜的生机。
离落没跑多远,便与追来的孙策和闳羽撞上。
离落止步看着孙策,喘了口气,“你的枪……”
此刻孙策面容有些过于的苍白,大概是又受了伤的缘故,离落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他来时便是奄奄一息的状态,又在渭河不知怎样度过了三日,接着便对上了玄女,能活着,真的叫奇迹。
“无事。”孙策敛眸。
怎会无事,那应该是很重要的武器吧,离落心道。
头顶忽又起了风。玄女又来了,落至对岸,无声地看着他们三人。
闳羽跨步向前,“孙策兄弟,劳烦你带着公主走!我来挡住那只妖怪。”
“不认路。”孙策随手折了一旁的树枝抵着地面,看着玄女轻描淡写地说。
闳羽和离落难得沉默了一瞬。
还要再打吗?他们已经没有力量再战了。离落低头看了一眼颈间那块古旧无光的青石,就连石莲也已黯淡。
离落便同孙策一样,转身掰了个不怎么称手还很粘手的武器出来。
“公主……”闳羽看了,欲言又止。
“你掰别人的腿骨做什么?”还是孙策出口问。
真是大力出奇迹。
离落思索片刻,认真道:“看着结实。”
“你还是忘记了,不过没关系,你很快便会记起来。”玄女目光复杂地看着离落,有些难以忍受地挥了挥手,便将离落手中那肮脏生蛆的腿骨化成了湮粉,“你的小将军中了毒,若是一个月内得不到不系洲莲花仙人的救治,他便会全身溃烂而死。”
玄女说的话有些没头没尾,但三人还是听清了中毒二字。似乎是在适才那红莲绽放之后,玄女便恍然明白了什么,一收起身上那不讲理的脾气,离落便觉她格外的寂寞。
说完,玄女转身飞向了天空。
确定玄女短时间之内不会再来之后,三人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翌日。
离落踱步坐至河岸边,双手成掌抵住下巴,呆呆地看着踩着渭河水洗浴的孙策。
玄女说的是不是真的?闳羽他中了毒,只能找莲花仙人解毒吗?不过为何又是和莲花有关?还有孙策,他到底从何而来,为何可以以一人之力,挡住玄女……
“公主……非礼勿视。”闳羽无奈在离落身后喊道。
离落回过神来,不解道:“看了便看了,难道会少两块肉?”
“如果他喜欢公主,公主也喜欢他,或许无妨。但……”他们只是一日战友情,就这么盯着人家,不太好吧。
而且,渭河水冷得刺骨,他怎么还跟个没事人一样。
闳羽自己也不解。
“不系洲真的有仙人?”离落收回目光,转身看向闳羽。
“公主,只是传闻罢了。”
“你脸上的伤,痛不痛?”离落又问。
闳羽眼神躲闪了一瞬,但还是若无其事地说道:“公主不必担心,小伤,修养几日便好了。那妖怪诡计多端,不值得相信,我们休整一下,便启程回城吧,君主该担心了。”
离落不说话。
这时孙策披衣上岸,见着岸边偷窥他洗澡的两人,也没什么惊讶的反应,他只眯起眼若有所思道:“说起来,你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
他问离落。
“怎么说?”离落抬头,问。孙策身上有很多新伤,离落一抬头便瞧见了,还在淌水的腰侧应当是有一条较深的豁口,否则不会到了现在还在渗血。
“话本里这么说。”孙策道。
离落没看过话本,“那应该是没有的。”
“我觉得是有的。”毕竟来了那么多日,也就离落有点他回去的希望的影子。
“我不要你随意觉得,我觉得是没有的。”离落道,“况且你能挡住那鸟妖的箭,你才是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吧?”
孙策听了,喉中不免发出一声极低的轻笑,“我有个友人。”
“他箭术无双。”
“他……在何处?”
“另一个世界。”
“……节哀。”闳羽叹道。
孙策瞥了闳羽一眼,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