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意看了眼坐在自己对面的佝偻老者,他手上提着半个烟袋,眯缝着眼,竟差点让她忘了这黑袍人原来的模样。
那谷中的华老头,姒云明,如今送“儿子”入宫净身的老者……
姒意盯着他,突然问道:“你倒是扮什么像什么,如何做到的?”
黑袍人斜了眼她,神色微顿,随意地道:“活得久,见得也多了。”
姒意不由疑惑,正想再问,可马车却停了。
姒意掀起车帘一看,竟是到了北齐皇宫的怀安门了。
这里是专供宫人往来采买之地,前方还排着几送货的马车。
两人刚一下车,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乱的马蹄声,姒意抬眸去看,倒吸一口冷气,心下一沉。
卫临,他怎么来了?!莫不是发现了她?!
姒意揪紧了衣袖,刻意让自己保持镇定,好在自己戴了张面具,她安心了不少。
卫临下马大步朝她走来,目光在几人间逡巡了片刻,高声斥道:“你们做什么的?!看着鬼鬼祟祟,畏首畏尾……”
姒意不能说话,一侧的黑袍人便适时拍了下姒意的肩膀,无奈地笑了笑,“官爷,小的家穷,这不,家里养不起这许多累赘,这不送到这来了,他没见过什么世面,您莫怪……”
他话音方落,正巧怀安门口走过来个内侍,他看到那黑袍人扮做的老头,原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可再一看到卫临,立马转了笑脸,一脸热络地行礼,“诶呀,是卫护卫啊,许久未见,卫护卫倒越发俊逸了。”
卫临白了眼他,没做理会,只看了眼姒意两人,质问道:“他们,是要入宫的?”
那侍从捏着嗓子应了一声,随即没好气地对黑袍人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人才送来,乡下人就是没规矩!真是气死咱家了!”
他的声音尖细,骂起人来格外刺耳,黑袍人推了把姒意,“愣着做什么?跟着去。”
姒意皱了皱眉,不禁侧头看了眼他,眼里的疑问呼之欲出。
她此次入宫,何时能走?如何走?
那黑袍人像是看不见她的眼神似的,只是装模作样地抹了把泪,连连朝她挥手。
卫临总觉得这对父子说不出的不对,可又说不清是哪里不对,主上那里等着他回去复命,他也不敢耽搁。
姒意见他离开,心中不由松了口气,可又觉得悲凉。
原来,这便是亡命天涯之感么?
接连三日,邺城却再不平静了。
城门关闭,城中百姓即便是去临街都要盘查,哪怕是孩童也是如此。
如今城中百姓人心惶惶,街头巷尾都炸开了锅一般,交头接耳地谈论着摄政王要找的人。
不光是百姓,就连朝堂中的大臣亦是如此。
祁烨三日未曾上朝,朝中大小事务无人定论,只得一拖再拖。
有些等不及的竟有去王府门口请见的,奈何却是连门都进不去。
如今的王府之中更是压抑死寂。
夜深霜冷露中,他却穿得单薄,一袭玄衣近乎溶于夜色,俊容阴沉紧绷,眼中的愠怒和焦急泛滥成海,近乎要将人淹没。
羽林卫统领骆明疾步上前,见他这般模样亦是神色一窒,恭恭敬敬地如实秉道:“主上,属下等无能,人马追踪至北齐边境,也并未找到姑娘的踪迹。”
祁烨闭了闭眼,胸口起伏,虽不愿想,可终究是问了一句,“宗政宣那可有异动?”
“天晟帝对他离朝之事,已有不满,天晟帝已有废旧立新之意,甚至有意与我北齐交好,他如今已然自顾不暇,更莫说去管姑娘的事……”
祁烨心上焦躁,已然听不下去这些,抬手打断他的话,骆明不再言语,匆匆离开了。
如今偌大的庭院中也只剩祁烨一人,形单影只,略显孤寂。
他回身看了眼面前晦暗的几间房屋,恍然发现自从她来府上之后,自己竟从未进来院落看过她一眼。
祁烨气息一窒,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了门口。
“吱呀——”
门缓缓被推开,凄冷的月色将他的身影拉长,室内黑漆一片,祁烨竟突然觉得这夜风有些刺骨。
他拿起桌上的火折,在点灯之时竟发现自己的手在轻颤着。
微弱的暖光照亮了四周,祁烨逡巡片刻,目光落在了小塌上那散落的几本书上。
移灯近案,祁烨看清了几本书的名字,都是她寻常爱看的话本。
祁烨不曾看过这些,只记得自己曾帮她抄写过几页,写的尽是些才子佳人初见的场景。
彼时他倒不觉有它,只当寻常。
而今想起她笑意满满夸赞自己的场景,竟都觉得那般可贵。
他将灯放在了桌案上,翻起了其中一本。
就这般一张张地去看,竟让他许多回忆涌上脑海。
不知过了多久,他竟在一页处看到了些异样。
这里讲到了才子佳人生离死别之处,两人涕泗横流,互诉衷肠。
才子泪眼婆娑地看着深爱之人,竟才发觉自己早已动情。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这句话是书中的,可纸张一角却满是褶皱干涸,墨迹也模糊不堪,勉强能看出是什么,俨然是看书之人也跟着落了眼泪。
祁烨长睫轻颤,握着书的力道却越收越紧,骨节都有些泛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哽声开口,“我从开始……便错了么?”
姒意无论如何都未曾想到,自己竟被安排到了祁凝絮的寒露宫。
好在做的活计也不算太累,她也好养伤。
辗转几月,从一个“囚笼”再到另一处“囚笼”,姒意竟也不知该喜该悲。
那黑袍人已许久未曾出现了,她不禁有些疑惑,不知他又去弄什么幺蛾子了。
她这张“脸皮”太厚,粘得又紧,姒意只觉得脸颊痒得厉害,便趁着干活的功夫抓了两下……
“咔嚓!!”
一道碎裂尖锐的声音响起,姒意回过神来,这才见是自己搬得那盆佛手钳已掉在地上四分五裂了。
姒意皱了下眉,还不等收拾,为首那公公便叫嚷了起来了——
“哪来的?!这么不懂规矩!如今公主就在宫中等着呢!咱家这就将你这闯祸的给公主送去!非得把你这屁股打两瓣了让你长长记性!!”
它话音落下,便上来扯姒意,姒意往后一退,对他那颐指气使的样子有些鄙夷。
好在这张“脸皮”厚,这太监看不清她的表情。
“小的自己去,不用公公费心。”姒意顶着一张面瘫脸,模样莫名嚣张。
“诶呀!你这小杂碎,今日咱家还治不了你了,是不是?!”
他说着,已然撸胳膊挽袖子要对姒意动手,姒意眯了眯眼,正要再躲,门口却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女声,“高德权,几日不见,你倒越发“权势滔天”呢!”
这声音落下,众人齐齐下跪拜见,高声道:“见过十一公主——”
祁凝絮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高德权吓得不轻,连连求饶,声音都带着几分哭腔了,“诶呦,公主,奴才实在是冤枉啊,这小杂碎是新来的,实在是不懂规矩,做事不仔细,不慎将您的花砸烂了,奴才这不正帮着您教训她呢么……”
祁凝絮淡淡地瞥了眼高德权,抬脚踢了踢他的肩膀,高德权“诶呦”两声,不敢多嘴。
“不过是一盆花罢了,本宫看着就那般计较?”祁凝絮满眼不悦额模样。
“自然不是!公主您心胸宽广如海,是奴才计较,奴才该死!”高德权心里暗骂姒意运气好,不敢再多言。
祁凝絮目光落在此刻“面无表情”的姒意身上,竟带着几分好奇的意味。
她朝姒意招招手,“过来。”
姒意应声上前,祁凝絮上下打量她一眼,叹息一声,嘟囔了句什么,姒意也没听清。
“本宫瞧着你不会挤眉弄眼,还算老实,日后你就在本宫身边伺候,不必再干这些杂活了,免得让人欺负了去。”
姒意看着一侧高德权满眼不服吃瘪的样子,只觉得有些想笑。
她原以为祁凝絮应该是个娇纵的,不想性子竟还不错,实在让她意外。
这三日来,姒意是第一次进寒霜宫的正殿。
这里陈设华贵,古香古韵,名家山水字画陈设其间,可唯有一幅是丹青人像,与其他名家字画格格不入。
丹青画上是个身着天灰色道袍之人,眉秀而不媚,唇红而不娇,五官精致,气质清冷,竟是不辨雌雄。
姒意不过多在那画上停留了片刻,祁凝絮便不高兴了,冷声提醒,“不该看的别看,仔细将你的眼睛。”
姒意回过神来,轻轻点头,“是。”
“你叫什么?”
“三宝。”姒意说完这名字后,撇了撇嘴,这还是那个高德权给起的。
“俗。”祁凝絮如实评价,她秀眉微蹙,便想替她再想个名字,可还没等她想到合适的,门口便传来一道通报声——
“皇上驾到——”
“罢了,俗名好记,你先退下吧。”祁凝絮对她摆摆手,姒意松了口气。
出门时却正遇见了那龙袍加身步履匆匆的少年,他年纪虽小,可眉宇间竟颇有几分少年老成的架势。
她接连几日忙着应付高德权,倒不知道如今宫外已然翻了天。
祁欢屏退左右,如今大殿之中,也只余这姐弟二人了。
祁欢到底是年纪小,即便是再克制沉稳,在亲人面前,总是藏不住。
他满脸激动地看着祁凝絮,恳求道:“皇姐,求你帮帮朕。”
祁凝絮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不等发问,祁欢又开口道:“摄政王狼子野心也不是一日两日,如今却已几日不曾上朝,若长此以往下去,倒是对朕极其有利。”
祁凝絮盯着他看了片刻,不禁嗤笑一声,“皇上,你年岁尚小,且莫被表象蒙蔽了双眼。”
“可是,朕好不容易得来这个机会!”祁欢据理力争,“皇姐,你我血浓于水,难道就不能替朕分忧么?!”
祁欢紧抿着唇看她,眉头已拧成了一个“川”字。
“如何帮你?”
“如今天晟使臣送来信物,天晟有意同北齐和亲,以筑两国秦晋之好。”祁欢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可祁凝絮却变了脸色。
“你要我去和亲?!”祁凝絮霍然起身,脸色骤然冷了下来,断言拒绝,“不行!”
“为何?!”祁欢也有些急了,忘记了自己这许久以来练习的帝王之仪。
“皇姐,若你能帮我,改日朕势力壮大,定有机会借天晟之势铲除摄政王!难道你想让我一直做一个任由他摆布的傀儡皇帝么?!我不愿意!!”祁欢吼道。
祁凝絮有些无奈地看了眼他,语重心长地道:“小欢,你太贪心了,祁烨并非你想的那般简单,他蛰伏这么久,莫说是借天晟之势,即便是借三国之势,你也斗不过他!届时说不定还要葬送了自己……你以为自己这个皇帝是如何来的?!但凡他想,你我如今早已是阶下囚了!!”
“我不管!”祁欢眼眸通红,脸上竟浮现出少年特有的那股倔强和执拗,他咬着牙,额前青筋暴起,一字一句地道:“若这般继续当这个傀儡皇帝,还不如死了!”
他话音落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祁凝絮接连唤了他两声,他亦是置之不理。
“砰!!”祁凝絮一掌拍向了桌案,低骂道:“混账东西!”
祁欢即便是再装作少年老成的模样,可依旧还是年轻气盛。
他既打定了这个主意,眼见祁凝絮不答应自己,便去求了梅妃。
梅妃向来是个胆小怕事的,起初自然是连连拒绝,可架不住祁欢以死相逼。
她无法,只得亲自来找祁凝絮。
一阵苦口婆心的劝说不成,又要加上涕泗横流的威胁,祁凝絮被逼得无法,质问了一句,“母妃,皇上是您亲生儿子,我便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了么?!”
梅妃无言,沉默许久,只道:“你若怪,便怪自己出身皇家吧,即便是没有天晟,也会有南昭西夜……既是如此,还不如成全了你弟弟……”
祁凝絮失望透顶,只觉得自己这一世活得委实是不甘愿。
她贵为公主又如何?连自己都做不得自己的主……
夜里,寒露宫却是灯火通明。
姒意端酒过去,却见墙上那副人像画却已被祁凝絮摘了下来,铺在了桌案上。
一杯酒饮尽,两行泪汩汩而落。
她伸手仔细摸索着画上之人的轮廓,喃喃地道:“我这辈子……还能见到你么?”
只这一句话,却好似刀子似的,戳中了姒意的心间。
原本有些事她已尽力忘了,可看到眼前人这副模样,竟好像看到了自己为那人撕心裂肺一般……
可怜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