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上帝那些年 第3章 哲人石

火光明亮连天，半街似白昼，雨声渐慢。二楼的人在惊呼中撑手跳下，电光火石间直直朝这边看来，随后濯火再起，吞卷黑暗，门口牌匾瞬时脱落，与烈焰斑驳一色。房廊倒塌作尘，理想潇潇入土，人声疏疏。

红色灼伤眼底，灰色漂泊天际。

卜现景站在一旁的桂树下，捂住被火熏到的眼，却又透过手指间隙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是经年眼瞎的残人，历经千辛后终于做了一场有颜色的梦，微愣后止不住颤抖，甚至久违地感到了冷。

他将目光移向地面，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蹲下身，从贯装纸巾的兜里掏出一叠纸巾，仔细地擦拭地面上的火后灰屑。只是他太兴奋，地面又有雨，纸巾没拿稳，直接泡到了污水里。下一秒，伞撑到他头顶，颀长的影子覆上纸巾，像是一幅暗色调的油画。

哦，卜现景想，擦反方向了。

背后的人走到他面前，弯腰拎起那张脏脏的纸巾，一如既往尖酸刻薄，“我看这雨也别下了，反正你脑子里现在也都是水，循环利用一下，既帮了扫地大爷，又帮了老天爷，明天省得去学校，直接去天上当神仙。”

面前人眉目依旧，靛青色领结沾了些许深色，漂亮的不像话。

多年磨琢，越发惊心刿目。

卜现景一寸一寸扫过，发出近乎满足的叹息。他终于笑了起来,慢慢站起身，疯魔的看着面前人的脸，一字一顿问道：“你怎么来啦？是想我了吗？”

对方安静如渐停的雨，目光深切又悲哀。

“早知道眼瞎的后果是不能做梦，那我就好好配合安德烈医生治疗了。”卜现景喟叹道，想伸出手来，却不敢再进一步，“本想一梦十年，也算你陪我，谁曾想……”他扯起嘴角，轻声道：

“我真不是一个优秀的商人。”

“圣山是清修的地方，您要是真一梦十年，哪怕您亲爱的父亲再捐几个教堂，也恕我不能接待您了。”小雨已停，大火挫灭，转眼间方寸异变，另半边白昼也明了，穹顶和远处小山半隐半现，身穿黑色修道服的菲尼克斯跪在圣像旁，与疯魔的妄人执背相对，“七年前的你和现在的你真是一点模样都没有变，卜。”

于是当菲尼克斯转过来时，看见的就是和他一样穿着黑色修道服的妄人。他的妄念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站在漫天飞舞的灰屑里，撑着黑伞，说着既程序又冰冷的最后一句话，明明已经听过无数次。

菲尼克斯举着烛台走到卜现景面前，实在是头疼，“既然你现在还在那边，要不然你讨个巧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破解执障嗔痴之法？要是觉得麻烦可以直接写个方子，等回来我给你治。”

“他们实在繁忙，”卜现景闭上眼睛，揉了两下后又睁开，仿佛彻底清醒，“虽说万神同源，但我实在是不好意思。”

“别动。”菲尼克斯拿烛台在他眼周绕了几圈，三根长烛明亮，两个眼睛眨都不眨，毫无焦点。他又伸手比出一个数字，问道：“这是几？”

“四。”

“？”菲尼克斯惊讶，“能看见？”

“看不见，”卜现景退后一步，远离火光，无奈道：“你每次只会出四。”

“是啊四太子，感谢你告诉我。”菲尼克斯将烛火拿远，“我也恭喜你，一个梦的时间终于把自己从半瞎变成全瞎了，真是个爱学习的好学生，在梦里都悄悄努力呢。”

“院长教得好。”卜现景问，“现下几点？”

烛光投在用灰泥塑成的各种植物形状装饰图案上，影子形成了一幅具体庞大的平面图。他们二人一齐朝向投影，菲尼克斯叹道：“可惜修道院不录入外籍。”

“你很敏锐，卜。现在是二零年十一月七，夜中一点整，你听山上的钟还在响，圣山刚下了一场大雪。他托我给你送身衣服，说高加索山太冷，普通冬服不抗冻。顺便让我问问你是否有具体的回来时间，你一声不响地消失了，吓了他一大跳。”

“他现在怎么样了？”

“灵体状态。菲尼克斯三世说看了太久的雪，这里的圣山也不如那里的圣山暖和，只想等您回来见最后一面，让您抓紧时间。”菲尼克斯四世撇嘴，拿起旁边的衣服，“虽说您是因为因果律才会进去，但是任何世界都来源于可能性，您知道该怎么做，祝您好运。”

“我会在下月二十四的凌晨回去，不过是三年后。让他能等就等等，不能等就别执着了。”

“为什么这么确定？”

“我在那个时候进来的。”

在卜现景回头的那一瞬间，衣服被塞进怀里，他听见菲尼克斯四世叹息，犹不死心：“既然一真则真，留在那和回到这儿也没什么不同，您自己也知道可以省去多少麻烦，十二因缘和六道……”

木屋的门悄无声息打开，尼尔把刚点好的灯烛放在窗台上：“这么说你是从山上来的啊，你那还是大冬天，难怪你穿这么厚，还以为你和安德烈一样做梦预知了呢。”

腮胡子白种人安德烈拿着半圆推刀在火炉旁雕刻，根本没听他们对话。除此之外屋里一共坐着五六个人，正是当时被绑的“人质”和“演员”，肤色身高各不相同，全都在认真听着他俩谈话，对卜现景这个独自前来的新难民非常感兴趣。

卜现景靠着方形木窗，伸手都弄蜡烛旁的盆栽，眼眶弯弯，“安德烈？我认识一个医生也叫做这个名字，他和你一样也喜欢绿松石。”

尼尔不敢抬头看他骇人的眼眶，干笑道：“这人医术肯定不怎么样，等回去后带你去我们那，免费给你按义目，如假包换。”

这句话好像打开了全体观众的开关，狭小的房屋开始叫嚷，充满了“等我回去后”这样样式开头的句子，好像魂穿了在中国山河四省寄宿了半年的高中生。卜现景转头很小声问旁边的珀耳修斯：“他们都还记得哇？”

在这里经历了一个多时代的现世生活，居然还能记得自己从哪来，也明确的知道自己往哪去。

不料没有眼睛转错了方向，尼尔一拍他肩膀：“说什么呢阿舵谟？你们东亚人不是常说何处相思死故乡吗？愈在外求学多年，家里记忆愈发深刻惊心，就算死，也是要死回去的，这是灵魂上的刻印。不过这里虽然和梦一样都是假的，但也不知道时间会不会像梦……”

“是我招待不周了吗？一个两个都这么着急回去。”

冷风这才顺着门口卷进来。屋里人瞬间站起，包括火炉边的安德烈。珀耳修斯在卜现景旁边，喊了声：“先知。”

卜现景又隐约听见了雨声。

门外的人矮小，苍老，不亚于刚消失的格赖埃三姐妹，眼睛却明亮如白刃。他皱纹遍布的脸上几乎每一处都是精心雕刻好的，甚至连嘴角弯起的弧度都对称。屋里点燃了很多蜡烛，他看清卜现景面庞，一如既往地说：“你来啦。”

“你这个眼睛有点影响美感了。”

嗓音平和，不似初见。

卜现景空空的眼眶直面他，又落在他身后为之撑伞的人身上，最后看向门外落雨。

他恍惚间突然明白，这场雨下了太久，到现在还没停歇。

“一共有六个人，来自五湖四海，除了那两个东亚人，其他人互相都不认识。据他们所说自己都是突然进来的，可能就是在街上拐了个弯，再睁眼时看见的就是巨人大山了。职业不限，安德烈是史学家，尼尔是野外探索，秋是老师，此外还有画家厨师福利院院长等。”

“其中伊丽莎白的职业我最喜欢，她是一个石头专家，可以帮助我炼金。不幸的是她出行的时候摔了跤，股骨开裂，可怜的孩子，现在正在房间躺着。”

屋里只剩两个人，卜现景默默听着。手中的书又翻一页，老人赞叹道：“虽然很多词语我还不明白，但不得不说，他们的文字真是简便，还有语言，这真是最有用的无用工了。”

卜现景礼貌笑笑。

“他们每一个人我都做过统计和检查，我并没有捏过这样的小人，我的共造者背后有标记编号，他们是为了提坦之战而生，不会这些语言和文字，也不会这样瘦小，他们的泥身被洪水冲散后，灵会回归奥林匹斯山。”他合上书，细细地观察卜现景的眼眶，“并不会像没有母亲的孩童一样飘荡在哈迪斯王国的克隆河。”

“珀耳修斯应该已经和你讲过了，这六个人和第三代共造者一起消亡在了青铜时代。宙斯天降洪水，丢卡利翁和他的妻子皮拉躲过一劫，他们在神庙求主开恩，忒弥斯睁开眼，于是克隆河的亡灵又复活了，在这个崭新的英雄时代。”

不难想象当时的人是什么心情，自己阴错阳差下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又阴错阳差的死去，艰难复活后怕是连走出一步都难，更别提努力寻找方法回到久别了的家乡。卜现景掂了掂手中的石头，问：“所以您告诉他们这只是一场梦？”

“我当起了他们的老师。”老人目光和蔼，看向窗外在夜光下泛白的王国，“这是一个已经消失的王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没有神庙的地方。我带他们来此定居，为了让他们有归属感，这里的一切都仿照青铜时代最后一个王国建造。我教他们炼金术，告诉他们炼金术就是返璞归真，只要练到最后一步，他们就可以逃脱梦境，回归真实。”

“最后一步是什么？”

“哲人石。”老人看着他，“他们来得太偶然，我本以为不可能再回去，直到我看见了你。”

“在洪水之前神共大会召开，尤诺米阿宣布因果已经投入建设，我虽早预料到它会和时间一样成为必需品，”老人站起身去窗台抱来盆栽，花白叶茂，现下已枯萎。

“但现在我还是为你感到深深的悲哀。”

话语间花叶更颓，快要掉到土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