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细雨间,乐猰挣开两侧束缚,执着双剑就往御琼园大桂树奔去。
此前相师和国主的谈话被一旁的卫兵和侍从官听去了七七八八。大家逐渐明白公主失踪之事和难民无关,反而和他们朝夕相处的国主有脱不开的联系,顿觉寒意从后颈里窜了出来,不知道该怎么办,都等着国主发号施令。
乐猰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国主,利落地将双剑插入土里。之前他一直不知道公主被藏在哪里了,原来被藏在土里,所以才隔绝了气味。他一下又一下极快地刨土,刨得尘土满地都是,看得众宫人更加惊诧,纷纷侧目而视。
宫人们大概在想乐猰看起来平时正直又正常,怎么和相师混久了,几天的功夫就变得奇怪起来。
或许因为下着雨,卫兵们起初都退避一旁,乐猰招了招手,那些卫兵们大概是有认识他的,愿意相信他,再确认了国主无异议之后,也跟着上前帮忙。
相师松了口气,对国主道:“为什么要埋在桂树下面?”
国主讷然道:“那棵桂树不开花,神明说桂树象征着卑囚国的国运。”
相师难得唾骂:“放屁!”他见国主已被吓得不敢动弹了,压住心中的愤怒道:“不是说你。走,国主你跟我去看看。”
相师将国主捆在身边,卫兵和侍从自然不敢随意上前来。等到大桂树跟前,相师向坑中望去,只有人的身影,连公主的影子都没看见。
相师道:“国主,莫不是你也学会了骗人的本事?”
半晌,乐猰忽地跳出坑,面色凝重道:“找到了。”
他浑身上下风尘仆仆、满是泥土,手指上,连指缝都黑了,一个兵士不嫌脏,但相师为了在国主面前再显露些本事,打了一个响指,尘土落地,立刻让乐猰重新恢复了干净。
国主一见惶然。
坑里的卫兵道:“是头发!是头发!”
国主蜷缩了起来,不敢听也不敢看。相师心情沉重,见那土坑已足足有七尺深,活人要是被埋进去,断断无法生还。
乐猰又跳进坑里跟着一起挖,一点都不珍惜相师才给他下的净衣咒。如此诚心实意,倒叫相师眸动心颤,心中服气。
坑边的卫兵们兴奋道:“挖出来了,挖出来了!”
只见一具人形的长条布包被刨了出来,遍布泥土,浑无生气,想必是没有活头了。
国主偏过头去,表情不忍。相师质问道:“国主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倒不敢看了?”
乐猰半跪在地上开始检查那具尸体,不一会儿,他发现异常道:“启禀国主,这个不是公主,只是一具稻草人!”
可眼神分明是看向相师的,似乎是在等他的指示。
国主“啊”了一声,顿时也慌张了起来:“不可能,不可能!”
相师朝国主道:“国主你又骗我?”
国主惊慌失措道:“没有啊!真的是埋在这里了。”
被埋起来的“人”的头和手脚都是由一堆稻草组成。很快,那草人已经被搬到了众人面前。众人仍以为那是死尸,纷纷退避,离得最近的卫兵们也迟迟不敢下手。
乐猰率先用上前,用剑刃划开了布条。随着裂帛之音响起,众人凝神屏息,目光齐齐盯在了乐猰的手上。
等破开布包稻草的最后一层时,成千上万的黑色虫卵漏了出来,乐猰大骇,连忙后退几步,大叫道:“全部都退开,都退开!”
“啊!”尖叫声顿时此起彼伏,看到了黑色虫潮的宫人们面无血色,叫嚷着四处逃命。
唱咒声阴魂不散。那些头陀忽地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但是他们的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不知是不是他们有控制黑色虫潮的能力,他们越唱越久,虫潮蔓延地就越迅速。
几个忠诚的侍卫见状,准备带着国主躲避,但是看见国主身后的相师就都偃旗息鼓,不知所措。
相师一个飞身,带国主跃上了月神庙的屋顶,此处不好上来,也不好下去,直接断了侍卫们的念想。相师准备将国主暂时安置在这里,然后自己下去处理。
他素来害怕虫子之类的东西,本想一走了之的,但看见已经乱成一锅粥的御琼园,纷纷逃窜的无辜宫人,又心生恻隐。
国主此时被雨水淋的睁不开眼,精神恍惚道:“难道公主已经尸解成这些虫子了?”
尸解成虫虽然听上去很是荒谬,但如果公主真的作为祭品被献祭就可能尸解成虫,不过是枉死一场,白白被做了棋子。
“啊——”逃到半途中的宫人发出一生尖利嚎叫。只见是他身旁的一个已经辨别不出身份的宫人,那人原先举着火把,正在逃命,途中一个不小心摔在了地上没爬起来,被随后而来的一片黑压压的虫巢所席卷,霎时间宛如被石化了一般,整个人直接变成了一具石人,再也无法动弹。
黑色的虫潮继续势不可挡地蔓延开来。
侍卫们因为身上佩戴了兵刃,决心放手一搏,不少人挥刀相迎,可哪曾想密密麻麻的黑色虫子经由他们手中映出森冷白光的刀剑,爬得更快,一下子就窜到好几个侍卫的手上,接着就把他们整个人都包围了。
相师浑身抖了一下,他实在是恐惧虫子,恐惧那种密密麻麻吞噬掉整个视野、铺天盖地而来犹如灭顶之灾的感觉。脚下金雕玉砌、花红柳绿的御琼园此刻正逐渐被虫潮所蚕食,正如光明被黑暗取代,善良被邪恶所统治,犹如穷途末路。
相师一把将国主掼得坐在屋顶上,告诫道:“国主,你就在这里别动,你也看到了,那些虫子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它们要毁了你的王宫!”
国主见御琼园中惨剧接连不断,煞白着张脸,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相师也不再为难他,在他头上设了个避雨结界便飞身下山,挥舞银枪,在横扫猛打之下,虫尸满地,虫潮有所止息,给宫人们让出了逃生之路。
可即使如此,黑色虫潮如野草又生,一旦停下,它们又能重新纠集在一起卷土重来。此时正有宫人被四面而来的虫潮包围,眼看着就要被同化成石人。
相师打算唤出手中的藤条,可临到紧要关头,藤条在半空中就如同枯死了一般,根本无法再伸展延长。
那宫人似乎知道相师正准备救他,朝着相师祈求道:“面具相师,大师!快救我,快救救我啊!”
又试了一次,藤条还是一样的无法继续延长,可兵贵神速,虫潮无情,爬上那宫人的脚踝之后,迅速地布满了他的全身。相师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前面希望破灭,沦为石人。最讽刺的是,那宫人认得相师,还把最后的希望都放在他的身上了呀!
周围的唱咒声还在继续,相师的思绪一片混乱。
“难道说那难民之血那么灵验强力的吗?导致我现在都无法驱使藤条了?”
被困金身的时候,虫潮似乎因为唱咒声而涌了出来,现今在御琼园之中,虫潮似乎也是因为唱咒声而到处肆虐。但是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明明之前在卑囚国城中相师已经恢复了驱策藤条的能力,从无数百姓手中拿回了被雪灵所凭的神像,怎么现在又无法驱策了呢。
如今正值金秋,御琼园中也是秋意浓重,树上都是金黄未枯的叶子,叶子尚是坚韧,现金却忽的落叶缤纷,不知道是因为金风秋雨的摧折还是受到了唱咒声的影响。
观此场景,相师自语道:“难不成是遏制藤条、致使树木枯萎的咒语,世间竟然有此等诡咒。”
他定神细看,御琼园中逃命的宫人,很多都举着火把,不知道黑色虫潮是不是见光兴奋,一直跟着光源所在的地方而去,相师大喊:“把你们手里的火把扔了!快!”
宫人们并没有听他的话,因为举着火把尚能辨认虫潮在何处,一旦扔掉火把,连该往什么地方逃命都不知道了,正如饮鸩止渴一般,没有人愿意放弃最后一点活命的希望。
见劝说无望,相师唤出银枪上的水玉色大蟾蜍,大蟾蜍发出微光,所到之处,虫潮来袭,大蟾蜍乘此机会,抻出舌头卷掉了不少满地爬行的虫子。
宫人们一见到从天而降的一只巨大蟾蜍,都吓得魂飞魄散,但是发现蟾蜍能吃虫子之后,走投无路只能壮起胆子躲在蟾蜍的身后。水玉蟾蜍并非是真正的蟾蜍,浑身如玉,晶莹剔透,乃枪灵是也。
那些唱咒的头陀和他们所唱之咒经肯定有问题,只是如今使不了藤条,无法寻声用藤条抓拿他们。
水玉蟾蜍再怎么能吃,也是有限度的,不到一会儿也就连连打起饱嗝,它虽吃不下了,但也聪明十足,提起脚掌就啪嗒啪嗒一同乱踩,还真踩死了不少黑色虫子。
相师朝着惊慌失措的宫人们朗声道:“对,你们躲到蟾蜍的身后,快去!”
越来越多的宫人闻言躲到蟾蜍的身后。黑色的虫潮从一开始的铺天盖地,到现在也死得死,跑得跑,令人奇怪的是,凡是黑色虫潮爬过的地方,被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硬壳,宛如瞳孔中的白翳。
缕缕哨音传来,黑虫们仿若有了新的目标,成群结队地朝着哨音的源头爬去。有了前几次的经历,相师知道定然又是乐猰在吹骨哨,方才一场混乱在前,他也无暇顾及乐猰去哪了,在干什么。
宫城中的虫潮都不约而同的朝着城墙方向而去,争先恐后地从墙内爬到墙外去。宫城内的虫潮逐渐缩小、消失,与此同时的是乐猰也随着哨音离开了,他一定是把虫潮引到城外了,他一定走得很远,很远。
相师来不及去管乐猰,大约是信任乐猰,相信他一定能找到方法引开虫潮并且能毫发无损的回来。于是,他回到月神庙顶上,却发现国主并不在原地,心下大惊,忽听见御琼园中宫人们的呼喊声。
“国主!国主你怎么了?!”
呼救的声音传自大桂树下。不知什么时候国主一个人爬下了月神庙,来到埋葬公主的大桂树下面。
不过,此刻国主也变作石人,倒在大桂树底下。
发现国主的宫人道:“你们看,这是国主陛下的王冠,是国主的金丝衣袍!就是国主就是国主!”
相师立刻杀到那石人的面前,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国主听闻从桂树下挖出来的不是公主,而是一包稻草人时,心生疑惑,趁乱下来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看来,公主一开始确实是被国主埋在了树下面,只不过后来在国主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再次转移了。
“公主下落不明,国主又死了,卑囚国可怎么办啊?呜呜呜。”
宫人说的虽然小声,但让别人也听了去,恐惧就跟生了芽一样在每个人的心中暗自疯长。他们跪在地上,朝拜着已经变成石人的国主。
石人宛如石像,只不过姿势形态各异,但都保持着被虫潮石化之前的惊恐模样。
相师疾步上前,拨开人群,一挥拳,朝那石人狠狠砸去。
下一刻,“哗啦啦”一下石块四分五裂。宫人们不敢上前阻止,也不敢睁眼看,只顾着浑身发抖,蜷缩起来向天祷告祈求。
相师目光落回一众宫人身上:“哎,你们别愣着了,国主还没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