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晨光渐起,朝霞染了半边天,洒下金黄色的光斑。
空寂极为小心的替身前女子包扎好腕间的伤口,又从袖中拿出一白色瓷瓶,倒出一粒黑色药丸。
“这血祭术,我确为初次听闻,但总归是以术传毒,大体都是与人界制毒之法类似。既然此毒仅对诗沅姑娘有害,必是因这血祭术中有克制姑娘的至阳之物,如人界所用的赤金。既如此,解姑娘之毒,则需要与之相对抗的药物。”
“此药名为玄冰丹,是我早先在寺中时,依古法炼制而成。虽不能完全解了姑娘所中之毒,但应是可以缓解一二。”
诗沅扫了一眼,蹙了蹙眉,却是未接下。
空寂眸中闪过一抹了然,
“我可以先为姑娘试毒,如此,姑娘……”
“不必。”
诗沅直接打断了他,将药丸拿过,果断吃下。
药丸很苦,自来不怕疼之人,却是极为厌恶各种药的苦味,让她不由蹙紧了眉心,
这时,只听身侧传来一道声音,“姑娘,可感觉有何不适?”
她方想开口,却是一顿,
侧身,又是吐出一滩鲜血。
“诗沅姑娘!”
空寂一慌,忙想上前,却被身前人制止。
诗沅以左手拭过唇边残留的血迹,转身看去时眸中方才一闪而过的杀意已被她隐下,
“无妨,只是淤血罢了。”
空寂悬着的心这才重新回落,
“看来,此药应是有效。诗沅姑娘,不妨让我再替你把脉如何?”
诗沅摇了摇头,“不妨事。”
许是觉得方才语气有些生硬,顿了顿,她才又道,
“多谢。”
“诗沅姑娘客气了,”
空寂唇角微微上扬,随即又慢慢消散,眸中闪过一抹忧虑,
“只是,姑娘所中之毒太深,虽暂时缓解了一二,但其反噬之力却是极为厉害,已损了姑娘修为,只怕是需要些日子才能恢复到原先境界。”
即使早已有所预料,可诗沅却还是蹙了蹙眉,“多久?”
“短则数月,长则……”
空寂打量着眼前人的神色,才缓缓开口,“年数不知。”
诗沅整理着衣袖的手微颤,抬眸时神色未变,极为平静开口问道,
“也许是永远不会恢复,是吗?”
空寂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转了个音,“只要姑娘安心调养,想必恢复也只是时间问题。”
“不必如此安慰我,”
诗沅起身,“血祭之术本无解,我此时能保住这条命便已是不易,区区修为,舍便舍了。”
她抬脚走向院中,声音格外缥缈,“总归不是自己的,早晚也是留不住的。”
空寂闻声,抬眸望去,阳光下,女子一身青衫,发丝散落在颈侧,柔光萦绕周身,分明是极其温和的一幕,可他瞧来却总有一种孤寂萧瑟之感。
他不知为何想起了静空寺后山悬崖处的那棵孤松,
也想起了多年之前的他……
晨曦下,男子深邃的眸中仿佛流动着璀璨的星辉,声音温润和煦,暖如三月春阳,
“我会治好姑娘的。”
“一定会!”
他的声音回荡在院中,似是久久不可消散。
诗沅闻声止步,侧身望去,眼帘微微低垂,遮住了眼底的黯淡,
“这世上本就没有任何事是一定要去做的。”
她的声音是一贯的冷漠,“更何况,我们本为陌路。”
“可即使我与姑娘仅是萍水相逢,但救人一事,是万万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空寂苦口婆心劝道,“诗沅姑娘或许是不信我所言,也或许是猜疑我有着更深的谋算,但姑娘大可放心,我只是单纯想治好姑娘的伤,仅此而已……”
“可万一我所求只为一死呢?”
诗沅抬眸看向院中的男子,深邃的眼底已满是平静,“对于一心求死之人,修为如何还有何重要?。”
闻言,空寂心底蓦地一恸,眸光中闪过一抹异色,
想起方才那一幕,心中这才明了……
难怪,她对自己所受的伤毫不在意,
即使危及性命,也从不放于心上,
只因这命,或许从不是她在乎的。
如今这番,也让他不免猜测,她会答应让他治伤,也不过是不想欠了他罢了……
可,
“为何?”
诗沅抬眸看向他,眸色渐渐晦暗,
“我会与你说如此多,只因你有那么几句话恰好对了我的心思。但这并不代表,关于我的一切你都该知道。”
“这世间,每个人都有秘密,你也不例外。你为何不以和尚自称,为何不与其他佛门弟子一般身着伽衣,若说是伪装,未免太过牵强。”
她盯着眼前人,未错过他眸中闪过的一抹无措,低声道,
“这世上,有些事情彼此不戳破只是因为说清了总没意思,于旁人听来可能是闲时谈笑之言,于己却是自伤。”
空寂闻言,垂于身侧的五指微微攥起,只听那人又道,
“此处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此事也不应由你来参与,离开吧。”
空寂怔愣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股难明的感觉自心底涌起,随即传遍全身。
他并未如她所言离去,而是一直站在原地。
虽是初秋,风中还是带了些凉意,一阵微风吹来扰了他的思路,
他将视线投向梧桐树下的女子,眸中闪过一抹深思。
梧桐树影斑驳落在女子沾血的衣衫之上,女子侧脸恬淡,却好似总是浑身渗着一股淡淡的悲凉,仿佛带着直至心底深处的孤寂。
自小受师门教导,自认为活着为最重要之事的和尚,却是生平第一次犯了难。
自他下山之后,遇到的人无一不是为了活着苦苦挣扎,他也救了一个接一个濒死之人。
可对一心求死之人,他不知她曾遭遇到过什么,也不知该以何立场劝慰她好生活着。
可让他冷眼看着一个生命的消逝,对此置之不理吗?
他想,他也是万万做不到的……
*
梧桐树下,诗沅盯着石板路上的那一人偶,眸中泛起蓝色的光芒。
“果真还在。”
这虚空幻境中万事万物都为虚构,唯人为真。自然,陷入幻境中人所携带之物并不会随幻境的崩塌而消散。
如这人偶,亦如被她遗弃在院中的木簪。
她用指尖拂过,感受着人偶上面残存的气息。
只是,她受伤过重,只能察觉到人偶之上气息怪异,却根本无法探查出其他。
这时,她突然听到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自身后传来。
诗沅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却并未转身,视线仍是盯着人偶,冷声道,
“不走?”
“不走。”
空寂垂着眼帘,长睫投落暗影,遮住了他眼底的坚决,
“虽不知为何姑娘会一心求死,但我一定会救姑娘的。”
“救我?”
诗沅转身看去,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略带苦涩,“你不过一介凡人,谈何救我?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总归无用。”
“可姑娘也没说不许,不是吗?”
空寂走上前,看着背脊瞬间僵直的女子,温声道,“我不知姑娘曾遭遇过什么,可我知道唯有遭遇过这世间诸般恶,才会对人世绝望。姑娘不为人界中人,可既是能让姑娘如此的,想必是比我所说之恶还要深上几分。”
诗沅心口止不住起伏了一下,看着眼前男子温润的面庞,只听他又道,
“可姑娘,这世间即使再恶,总是善意多过几分。若你终日被恨意裹挟,见到的唯有恶。可若姑娘换一种看法,见到的也许是这世间最美好之处。或许姑娘会发现,过往一切,终抵不过眼前与未来。”
他的声音温和,如春风般和煦。
诗沅如寒冰般的面容,此刻却好似有了龟裂的迹象,向来波澜不惊的神色微微泛起了一丝涟漪。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那双漆黑的眸中重归寂静,半分波澜,仿佛那漫长无垠的黑夜般浓厚,
“不过是做无用功罢了,有意义吗?”
“我方才与姑娘说过,我只求万事随心。更何况……”
空寂神情微动,话音停顿了下,继续道,
“我从不认为救人一事能用意义来衡量,因于我而言,千事万事,总抵不过一命重要。是以,姑娘,即使恨极了这世间,总要活下去,看看这世间还能如何恶,亦看看这世间还有多少善。”
诗沅瞧着眼前这人颇是执拗的性子,脑海中却突然回忆起了另一个人,另一个执拗般,不顾性命救她的人。
“本为初识,我的生死于你而言,重要吗?”
她记得,她也如此问过另一人。
他是如何回答来着,诗沅蹙了蹙眉,她记得,他答道,“只要是你,都重要的。”
想起那一幕,诗沅只觉一股钻心的痛意直抵心底,
他说,即使为鬼魂,也应有个名字,于是为她取名——昔雪。
他说,即使为孤魂,也应有个形体,于是为她造了副身躯。
他说,即使身在冥界,也应有个立身之本,于是日日教她术法。
可也是他说,她不过是替身罢了,一个他所爱之人的替身……
她似乎又陷入了那段回忆中,百般挣脱却是如何都挣脱不掉的痛苦回忆。
可下一瞬,一道格外温润的声音唤回她的思绪,
“重要的,任何人的性命都是重要的。”
诗沅眸中闪过一抹嘲讽,心中有些无来由的苦涩,
果真还是这样……
“可姑娘要的,难道就是这样一个答案吗?”
这句无缘由的话不免让诗沅微微怔住,
“什么?”
空寂迎上眼前人困惑的眸子,轻声道,“无论姑娘从我这得到什么答案,我猜想应都不会改变姑娘的求死的想法,是吧?”
诗沅一顿,格外坚定道,
“是。”
“既如此,姑娘为何要问呢?”空寂眸中映出眼前人的清丽模样,温声开口问道。
诗沅语气中带了些莫名的恼意,“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自作聪明的猜测,姑娘想问的既然从不是生死一事。那么姑娘想听到什么答案呢?是这世上是否还会有人在乎姑娘的生死吗?”
“即使这个人,是我,是仅仅见过一面的陌生人。”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看透一切的淡然,就这么传入她的耳中。
如荒芜之地突然传来一道惊雷,惊扰了长达百余年的寂静。
她面上神色变了又变,更多的是被看透一切的难堪。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
“不。”
空寂温声道,“我不过是了解我自己罢了。”
因为经历过,所以感同身受,
因为经历过,所以会懂得她在想什么,
所以才会知道一心求死之人会是如何期盼有人能来拯救他。
诗沅闻言,眸中闪过一抹异色,随后重归寂静,
“我不是你,不要妄图用你的想法揣度我该如何想。”
空寂一愣,随后道,“我知道的。”
“可我还想试试,即使希望渺茫,可我若不试一次,谁知结果会如何呢?更何况,姑娘方才说过,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一定的,既如此,那结局自可变。”
诗沅目光一滞,倒是未料想方才一言竟让他抓住了话柄。
“你很自信能改变我的想法?”
“那自是不会。”
空寂忙道,“不过是这一路既有幸与姑娘同行,总也能改变上几分姑娘的想法罢了。”
他这一番言论说的可进可退,诗沅听来只觉这人真不愧是佛门弟子,倒一时让她无法辩驳。
但,最为重要的是,
她蹙了蹙眉,“谁说要与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