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
远方传来铃声,幽幽咽咽,穿过漫漫长夜而来。
夜晚已经过半,失去理智的厉鬼破坏了数不清的木符,无用的承载物落了一地。
澄明烛光里,沉默坐在祭坛中的女子低头刻画一道木符,她看起来有些疲惫,气息萎靡,法衣上留下四五条阴晦的抓痕,灵光尽散了。
她听到远方传来的铃声,须臾,听到大门被扣响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响起在深夜里。刻画完木符最后一笔,她抬头看向幽暗里的大门,眉头敛着,叹了口气。
三更半夜,鬼神扣门。
该来的还是躲不过。
藏身在棺木里的厉鬼探头,两团猩红鬼目看向紧闭的大门,开始焦躁不安。
鬼物的天性让它对阴差充满排斥。
姜甜撑着地面起身,提一只装满金银阴钱竹篮往大门走,虽没看鬼,但话是对它说的:“你乖一点啊,被阴差捉走,我就真的没办法救你了。”
大门是不能开的。姜甜在门上划了个圆,门上于是开一个洞,灵光一片,里面人不能通过圆看到外面,外面也不能通过圆看到里面。
姜甜在大门这边烧钱,浓烟飘飘穿过门上的洞,到大门那边。
一篮金银元宝尽投入火光,姜甜退后两步立着。金箔银箔在火光里烧成灰,浓烟一丝不落穿过圆洞,渐渐的火光小了,熄灭,留地上一堆灰。
门外阴差徘徊,仍未离去。
姜甜忧虑地皱起眉头,抬腕看了眼手表,现在是凌晨两点,距离天亮还有将近五个小时。
休息了一段时间的厉鬼又开始攻击祭坛。
祭坛上供着姜允生的命牌,厉鬼只要夺得这命牌,便得了自由,可从姜家大宅脱身离去。可是得到命牌的厉鬼,就不再是姜允生。
姜甜一方面要防着厉鬼夺走命牌逃之夭夭,现在还要防备阴差抓走厉鬼,一时间觉得心力憔悴。
她抹了门上的圆,想着老爹布下的大阵,应该能拦住阴差一段时间,返身回到祭坛里,继续跟厉鬼纠缠。
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姜甜分心想着。
有什么办法可以破解目前的局面?
一阵邪风起,姜甜迅速后撤两步,施法召唤力士护身,躲过了厉鬼的扑杀。
不多的灵力再次被消耗,姜甜散去法术,飞过去两张镇字木符,可困住厉鬼一段时间。
松了口气,正想休息一下,姜甜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
茫然地扶住头,待这一阵眩晕过去,姜甜想起身时发现,身上似乎有点异状。
手脚无力,身体疲乏,挣扎着坐起后,姜甜感受到隐□□涌出的热流,以及腹部隐隐开始的疼痛,才想起,她的例假好长时间没来……
抱着发晕的头缓了片刻,腹部痛感愈发强烈,似乎一把刀子捅进去,甚至恶意翻搅引起的剧痛。
姜甜一下子被剧痛压弯了腰。
姜甜的异状吸引了厉鬼的注意,它仿佛嗅到空气里弥漫的淡淡血腥气,疯狂的朝着这边扑来,不惜伤己硬碰硬的消耗掉木符灵力,唳声嘶吼形如疾风。
“叮铃……”
幽幽咽咽的铃声,穿过满庭阴风而来。
铃声惊醒了沉浸痛楚中的姜甜,她下意识祭出一张灵符,触碰上厉鬼的瞬间,灵符光华大作,厉鬼嘶声凄厉。
姜甜被鬼哭声震得头晕耳鸣,恍惚感到一股热流下涌,剧痛更胜。
“啊!”姜甜忍不住痛苦叫出声,感到眼前发黑。
怎么会这么痛!
忽闻一声近在咫尺的陌生叹息,还有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疼痛的腹部,“你可知道,你差点就小产了?”
奇怪的是,那只手在腹部停留片刻后,姜甜便不再感到痛,甚至身体暖洋洋的,极为舒适。
来不及思考这陌生来者是何人,脑海里消化了这陌生人的话,姜甜却觉身体僵硬,满目茫然与不可置信。“小……产?”
对方黑袍遮身,看制式,是几百年前的古制服饰,头顶奇怪高冠,白色面具掩盖了容貌,被面具遮盖的眼睛此时正看向庭院中烛火围绕的棺木。
不见他抬步,身已出现于棺木之侧,广袖下抬起的手往棺上一拂,一只厉鬼已攥住他手中。
敢跟姜甜水火不容对着干的厉鬼此时极乖顺,被拎着不出声亦不挣扎,安安静静,像一只假的厉鬼。
陌生人晃了晃手里的小家伙,说:“你倒乖觉。”
事情结束的没头没脑。
彼时天空晴朗,没有飘雪,风不大,刮在身上不觉得冷。
姜甜躺在廊下摇摇椅中,身下厚厚的毛毯垫了一层两层三层,身上盖着一层。她双目无神从屋檐下看天空,仿佛失魂。
庭院里空荡荡,没有棺木没有祭坛,也没有无所事事的小鬼,只有两个活生生的大男人在青石板上你来我往,拿着木棍练习剑法,一片打击声。
这兄弟二人在此处倒是适应良好。
可是姜甜感觉很不好。
回顾昨夜阴差的话:
[你可知道,你差点就小产了。]
小产了……
小产……
可是,我什么时候怀孕了,我怎么不知道?
算算时间,离开都市之前确实快到来例假的时候,回到老家来事情一多,也故意不给自己时间想念唐挚,连着自己的生理期都一块忘到脑后。
难道那个时候就已经……
姜甜心中悲苦、无措、茫然等情绪翻涌,一时间不知道拿这个孩子怎么办。
生下来吗?
代价太大。
不生吗?
……于公于私都不能,舍不得。
姜氏传承下去需要一个孩子。
若能不绝嗣,没有哪个玄门世家会转而走师徒传承的路子。看许氏师兄弟二人就知道了,是世俗当中千挑万选出来的,天资还不及姜甜三分好。
想起阴差离去时所说:[姜氏不绝于你这一代,尚有五百年气数。幸甚!]
五百年气数,何、其、有、幸哪!
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儿,穿一身明显码数大了的小学校服,手里小心翼翼捧碗从走廊一头过来。
他把碗放到摇椅一侧小桌,扒着摇椅扶手蹲下,看看姜甜毛毯下肚子的位置,伸出小手轻轻拉一下她的衣袖。“姐姐。”
姜甜毫无反应。
他扒着扶手不再说话,张望片刻庭院,收回目光盯着姜甜的腹部看。
昨夜阴差没有带走姜允生,但是他带走了灵智有失的老爹。
有得必有失,姜允生要留在人世,老爹就不能活着。这是代价。
姜允生在这世上的亲人只剩下一个姜甜,还有姜甜肚子里的一个小宝宝。没有人告诉他,但是为鬼的直觉让他能感应到,这里面正有一个小生命生长。
真好。姜允生想:等他长大了,我就带他去玩,不让人欺负他。
如果有人欺负他,就把那些人吃掉。
一团阴寒在身侧久了,姜甜有所察觉,从失神中醒来。她侧头看,对上姜允生乖乖的一个笑脸。她坐起身,手从毛毯下伸出来,摸了摸小男孩的头,问:“饿了吗?”
姜允生站起来,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把放到小桌上的碗抱起,递送过去,“姐姐,吃果子。”
碗里放着大半碗黄澄澄的小果,只比拇指甲盖稍微大点儿,一个个圆滚滚,在这物质缺乏的冬季里,鲜亮地引人注目。
这是存在于姜甜遥远记忆里的东西。山上的一种野果,秋天开花,冬天结果,在雪地里埋一个冬季,到了雪化时节,就变成种子,春天从土里发芽,生长,度过漫长的夏季,到秋季开花,又开始新的轮回。
记忆里,这种果子里面都是籽,一口嚼下去甜到嗓子眼儿,是那时候少有的可以甜嘴的东西。
姜甜微怔片刻,看一眼捧碗好乖巧的姜允生,拈起一颗,触感冰凉坚硬。入口后是记忆里的味道,嚼碎后满口渣滓,齁甜入嗓。
多年来吃惯了精细食物,这嚼碎的野果渣滓太多,咽下刮嗓子,姜甜只吮尽果汁把渣滓吐到廊外。
姜甜问他:“怎么突然上山去摘这个?”
姜允生看看她的肚子,模样极认真,“小宝宝要补充营养,才能好好长大。”
姜甜这下愣了好一会儿,然后低头看看自己的腹部,唇动了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怀孕的事她谁都没告诉,姜允生怎么知道?
姜甜想起那位疑似姜氏先祖的阴差。
“……”
沉默片刻,姜甜问他:“你喜欢这个小宝宝吗?”
姜允生点头,“喜欢。等小宝宝长大,我会照顾他,陪他玩,把好吃的都给他。”似乎想到了未来小宝宝的模样,姜允生抿唇笑了起来,漆黑的瞳仁里似乎攒起了星光。
姜甜看着他,良久,露出带一点哀伤的表情,又仿佛释意,垂眸一笑,“……好。”
这一刻,姜甜想到唐挚,想到老爹,想到姜允生,想到姜家的从前与未来,想到自己的人生与爱情……想到了很多很多,思想如空中浮华,白驹过隙,最后归为一片落羽。
我想要这个孩子。
她如是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