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在疗养院开大门的同一时间,贺婷芳就提着一笼热腾腾的菜包到了。
“越越,快趁热吃。”
贺婷芳搬来椅子,挨着病床坐下,打开的大号保温盒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三个拳头大的菜包。
她的脸色看起来比昨天好了很多,眉眼间的憔悴和疲惫经过一夜的安眠一扫而空。
“妈妈问过护士了,你现在还不能吃太多东西,要少吃多餐,所以只有三个。”
贺婷芳把筷子从保温盒盒盖的卡槽里抽出来,递给危越:“给你做的荠菜包子,快尝尝。”
“嗯!”
危越接过筷子,迫不及待地夹起一个包子就要往嘴里送,贺婷芳连忙让他吹一吹再吃,保温盒质量很好,包子这会儿都还是烫的。
烫不烫嘴无所谓,危越如今已经没有了吃东西前还要注意冷热的概念,他习惯了,只要毒不死,那就都能吃。
闻言,他先是愣了愣,随即轻抿嘴唇,点点头,乖乖地给包子吹气。
吹了好几口气,等包子表面没有那么烫了,他在母亲期待的眼神里大大地咬下一口。
……很香。
好吃。
危越鼻尖一酸,大口大口地吃起了包子。
他其实已经不记得妈妈做的饭是什么味道了,实在是太久了……他以后要多吃一点。
还好昨晚把身体换了,不然味觉紊乱,他连包子什么味道都吃不出来。
贺婷芳看着儿子大口大口吃包子的样子,难以抑制地感到了难过。
医生说,有些植物人实际上是有意识的,他们只是动不了,但他们能够听到外面的声音。所以只要有空,她就会来这里陪着他,跟他说话,不想让他一个人躺在这里。
或许,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她的越越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梦里什么都没有,只能偶尔听一听外面的声音……
只要这样一想,她这个做母亲的就忍不住地心疼。
贺婷芳慢慢吐出一口气,将又要往外涌的泪意止住,她的孩子醒了,这是大好事,总是哭可不行。
危越略显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三个包子,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是来给他送早餐的护士。
贺婷芳昨天走的时候问过了医生,所以今早的早餐就只有一碗鸡丝粥了。
护士放下鸡丝粥,将夹在胳膊下的报告递给了贺婷芳:“贺女士,危先生昨天的体检报告出来了。”
危越兴趣平平,认真地喝粥。
贺婷芳接过报告仔细看了起来,儿子久病母亲成医,她现在已经能够看明白很多了。
护士接着说:“贺女士放心,危先生的身体状况很好,主任已经制定好了康复训练,今天就可以开始,不出一个月,危先生就能出院了。”
危越的体检结果好得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躺久了肌肉萎缩这样的情况完全没有出现在他身上,车祸时受伤断裂的骨头也愈合得很好,仅仅就只是轻度的肌无力,以及营养不良而已。
毕竟营养针、补养剂这些东西是不可能完全代替食物的。
最终,大家将这位病人出乎意料的好情况归结于他还年轻,身体在出车祸之前就很健康,所以比较耐造。
贺婷芳喜出望外,当即就打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请不了假,不得不去上班的女儿。
接到电话的危溪心情好得不行,觉得自己今天可以少骂傻逼上司半个小时了。
危越听着门外的妈妈给姐姐打电话,两人声音里满是喜悦。
要不是好太快会被注意到,他其实昨天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唔,要是昨天回家了,他可能就碰不到送货上门的经验包了……应该也能,就是会给家里带来些许麻烦。
这么想想,好得慢一些也不是不能接受。
翻看着疗养院为自己制定的康复训练,危越觉得这上面可以再加一项,比如心理咨询。
太久没做过正常人了,他都忘了正常人应该是什么模样了。演技就算再好也会有破绽,留一个月也好,他需要一段适应缓冲的时间。
他会一遍遍告诉自己:你已经回来了,你已经回家了。
所以,收起你满身的尖刺,将你最不堪、诡异又可怖的一面藏好,永远、永远都不要被你的家人发现。
危越目色平静地看着镜子里苍白病弱的男人,良久,他缓缓勾起一个笑来。
好看,清爽,略显腼腆。
看起来和贴在病卡上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满意地点点头,操作着轮椅从卫生间离开。
很正常,像人。
……
等危越在医生的看护下做完了今天康复训练,贺婷芳才急匆匆地往家赶,她准备炖汤给危越喝。
疗养院的营养餐虽然营养齐全,但实在寡淡得很,似乎每个母亲都会觉得外面的饭没有家里的好吃。
她刚才问过了医生,茯苓鸡汤是可以喝的。
危越接过护士递来的毛巾,擦着额头的汗水,不管他妈妈做什么,医生那边都会统一回复可以吃。
康复训练做完了,护士问他要不要去楼下花园散心,今天阳光很好,温度适宜,花园里的花也开得很好。
危越谢过了她的好意:“谢谢,我有些累了,想回去睡一会儿。”
护士又把他推回了病房。
他本来是想沉入意识里再检查一下自己的情况的,可没过一会儿,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间隔几乎一样的三声,很沉,来的人不是护士,也不是疗养院里的任何一个人。
“请进。”
危越睁开眼睛看过去。
比来人的长相先引入眼帘的,是一根红色的虚实之线。
这根线存在于虚无之中,却能于现实间显现。
这是因果线。
危越有一双特殊的眼睛,这眼睛名为净世破魔眼,能够视定因果,破除幻象,是他在一个灵异向轮回世界里得到的,此后助他良多。
——红为善因,黑为恶因。
来人与他结的是善因。
危越眨了眨眼睛,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他的脑子里率先蹦出一个想法:我的理想型。
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年纪约莫在三十岁出头,一身贴合的黑色西装十分完美地勾勒出了他既好看又实用的肌肉曲线,一拳估计能打十个主治医生。
西装外面还套了一件同色的大衣,行走间衣摆摇曳,露出一双又长又直的腿来,引得人不住地将视线往他身上放。
然而看见他的人不会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容貌如何,而是被他一身的气质所震慑。
这人一看就是又贵又有权的那种类型,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成熟男人的性感,举手投足之间显露出的是一种质感极深的沉稳,好似一艘经历过无数航行的轮船,任何风暴浪潮都不能将他打倒。
而他的长相……
危越忽然想到了《淇奥》里的一句话——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恰如其分。
他的名字也和这句话很适配。
——娄君怀。
不到三秒,危越就记起了他是谁。
他的上司,盛浩集团的总裁,也是……他曾一见钟情的人。
连初见时的心情他也一并记了起来。
仰慕,倾心,羞涩,又自卑。
那时的他不过是一个实习生,家世又普通,虽然长得好,但人家这么一个大总裁什么人没见过,怎么想都是看不上他的。
于是这份一见钟情被他藏进了心里。
车祸那天……
危越费劲想了想,只想起那辆车上除了他和司机,还有一个人……好像就是眼前这位了。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这家私人疗养院的价格并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得住的,住一天比他的实习日资都要高,他们家虽然有存款,大半年下来也能把那点存款耗尽了,可妈妈和姐姐看起来并不像是被钱为难过的样子。
唔,所以……
他这不会是算的工伤吧?
娄君怀走进了病房,随行的助理站在门外将门轻轻关上,他在床尾的沙发上坐下,一双清冷的黑眸平静地望过来,眸中倒映着床上青年病弱的模样。
他瘦了很多,脸色苍白,嘴唇也是淡淡的,没有血色。
“感觉怎么样?”
娄君怀问道。
他实在不适合来做这种慰问生病员工的事,他的气质是冷的,人也是,想做出一副温和的模样来都难。
危越有点想笑,他能听出来,他话里的关心不是假的,这也算一种别样的表里不一了。
他尽量模仿着记忆中腼腆的模样,回答道:“谢谢娄总关心,我感觉很好,医生说我很快就能出院了。”
说着,黑发黑眸的青年抿了抿嘴唇,有些为难,又有些不太好意思,“那个……医疗费,是您替我垫付的吗?我……”
他刚想说自己可能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还清,静静听他说话的娄君怀便打断他的话头:“不是垫付。如果不是你挡在我面前,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我了。”
时至今日,娄君怀仍然清晰地记得,那辆出租车从死角里撞上来的瞬间,坐在自己身边的青年猛的向自己扑过来的样子……
血溅在他脸上,烫得他心脏紧缩。
停了一会儿,娄君怀再度启唇,语气郑重:“危越,是你救了我。”
事后,为危越做手术的医生心有余悸地对他说,如果不是青年挡了那一下,他的腿就要废了,而不是只打三个多月的石膏就能恢复如初。
……是吗。
危越垂下眸子,他记不起来了。
既然娄君怀这么说了,他便也不再提还钱的事了。
但现在又有了一件新的事要解决。
他忘了自己有工作,而他目前的情况并不适合他回归到正常的工作环境里去,以后估计也不能。
从昨天晚上见过那只猫以后,危越的灵魂就一直在躁动,汹涌的饥饿感始终没被压制下去,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大喊“我饿了,要吃饭”。
而早上吃过的包子和粥让他确认了一件事,他的食谱里已经没有正常食物的位置了。
在被饥饿冲昏头脑,干出一些无可挽回的事情之前,他必须找到正确的食物。
因此——
“抱歉,娄总,我想提前终止实习期。”
意思就是他要辞职。
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娄君怀问道:“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危越在心中感慨,他真的是自己的理想型啊。
身居上位又不失谦和,长得帅身材好,如果他还是正常人,他一定会试着追求他。
好可惜啊。
最终,危越只是说:“公司压力太大了,不适合我。”
这个理由很敷衍,双方都知道它很敷衍,但谁也没有点破。
娄君怀没有再说什么,坐了一会儿便走了,危越目送他至电梯门口,随后便收回视线,闭上眼睛继续检查自身情况了。
几分钟后,危越重新睁开眼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人生中仅有一次的一见钟情,对他的影响比想象中的还要大。
他有些烦躁了。
……
黑色的宾利尚慕平稳地驶离疗养院,车里安静得一根针落下来都能听见,想要报告一项合作进展的助理闭上了嘴,虽然娄总瞧着面色如常,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娄总现在心情很不美妙。
奇怪了,明明来的时候心情还挺不错的啊,难道是哪个项目被搞砸了吗?
娄君怀侧目看着车窗外迅速往后退去的风景,车内没有一丝异味,也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发出声音,但他仍觉得有些烦躁。
在得知危越苏醒的消息后,他处理完手头最要紧的事便赶来了,来时的路上他也曾设想过他和青年之间有可能出现的对话,可没有一种包括了辞职这样的突发状况。
危越没有醒来的期间,娄君怀曾来看过他几次,每一次都是挑着对方的母亲和姐姐不在的时候。毕竟危越无知无觉地躺在病床上都是因为他,即便青年的母亲和姐姐再如何善良豁达,看见他也会觉得心里不舒服。
这是很正常的。
那场车祸原本就是冲着他来的,危越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罢了。
而他也做不了什么,只能有些无力地为极有可能永远苏醒不过来的危越提供最好的治疗。
娄君怀已经做好了许多准备,比如补偿,立刻转正、升职加薪,或者其他的要求都可以,但青年的一句话就将他所有的准备都堵了回去。
为什么突然要辞职?
明明当初通过面试的时候是那样的高兴,眼睛里就像是藏着星星一样,笑容虽然腼腆,但足以吸引在场任何一个人的目光,好似进入盛浩就是他此生最大的心愿。
娄君怀很想问,可在触及青年淡漠得不可思议的眼神后,他咽下了还未组织好的语言,选择了尊重对方的决定。
无论在昨日短短一天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亦或是这原因是在意外发生之前就存在的,他都没有立场和资格再问。
他们之间不过是劳务关系而已。
况且……
苏醒后的危越给他的感觉很奇怪。
他分明就坐在他面前,他却觉得他们之间被一座陡峭的山峰隔绝开了,他在山峰的这一头,青年在山峰的那一头,他看不真切,也无法靠近。
如果不是危越看向自己的眼神中仍有熟悉的颜色,娄君怀几乎都要以为他面前的人已经变成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了。
娄君怀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气,在快要到达公司楼下时,他对助理说道:“周然,通知人事部,关于危越的实习协议从今天终止,按照工伤最高额度给予赔偿,工资按照N 1标准支付。”
顿了一下,他又道:“工伤赔偿走我的个人账户。”
周然:……
周然愣了一会儿,才急忙道:“好的,娄总,我马上通知人事部。”
怎么回事?危越不是已经醒了吗?怎么突然就终止实习协议了?
谁提的?
不可能是娄总,他们大老板不是这种人。
那就是危越?
也不应该啊,危越面试那场他也在,小弟弟看起来挺高兴的,怎么一醒就要辞职?
但在大老板面前,还轮不到他一个打工人置喙,他只能去摸手机,给人事部部长打电话。
拨出号码后,周然想到一个问题,于是回头问:“娄总,N 1是按照危越实习的时间算,还是把……他的生病的时间也加进去?”
盛浩集团的实习生实习期是四个月,不算长,实习期的工资很可观,交了税也有两万左右,而危越在出车祸之前只差半个月就能结束实习期了。
他这一病,就是七个多月的时间。
直觉告诉周然,是后一种。
娄君怀没有看他,抬手扯了扯有些过紧的领带:“加进去算,取整数。”
周然点头,原封不动地将他的话和人事部部长说了。
车子停下,不用周然开车门,娄君怀自己就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腿长,一步能抵周然一步半。
作为当代优秀的打工人,周助理极有眼色,刻意落后了大老板一大截。
他的直觉是对的,娄总现在的心情很不好,但他没有将大老板心情不好的原因和刚醒来的危姓小弟弟联系在一起,只在心中暗暗祝福莫须有搞砸了项目的同事今天能够顺利下班。
越越:好烦,好饿……我要闹了!
PS:一年一度的团建活动又要开始了,作者菌不想去呢[化了]糟糕,明天又是去做无情的应和机器的一天[托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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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