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
滴——
滴……
万花筒似的破碎画面在大脑中旋转跳跃,仿佛一整个全新的宇宙正从这锣鼓喧天的炸裂中诞生;从肋下涌上来的呕吐感几乎要将更为剧烈的眩晕淹没,内脏在极度混乱中被搅拌,碎裂的,黏腻的;鲜血如同沸腾一般汹涌奔流,脆弱的血管破裂后又恢复、恢复后再破裂,心跳已经超出了正常的阈值……
连接在病人身上的仪器仍在平稳运行,白色病床上的年轻男人像童话里的睡美人一样沉睡着,俊美的脸庞苍白病弱,眉心处似有什么东西在无序地鼓动,跃跃欲试地要从这薄薄的皮肉下破裂出来。
如果不是他的胸膛还在起伏,见到他的人多半会以为他是一尊某位大师精心雕刻出来的石像。
怎么会有人长得这样好看呢?
……他竟肉眼可见地变得越来越美了。
这种美不在皮相,而在骨、在灵魂、在更深的内里。
此刻,这个静静躺在病床上的年轻男人正由内而外地散溢着一种魔魅的吸引力,且越来越强烈。
凡是看见他的,凡是能看见的,无论是以何种形式看见,你的目光都将被他牢牢攥住。你的思维会变得迟钝,你的思想会逐渐混沌,你的大脑会告诉你——
去爱他!
去臣服!
去取悦!
用你一身的血肉,用你满腔的力量!
将全部,奉献给他!
——!
这片狭小的空间正在发生着人类无法认知的剧变,从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似乎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它们在漂浮着细小尘埃的空气中游曳蠕动,如同无知的孩童搅动着无色无形的空气,肆意地要将这片空间、这片空间之外的空间全都变成它们最钟爱的模样!
遥远的虚空中应景似的奏起了高亢的乐声,而这乐声却在响起的刹那戛然而止,狂乱的触肢宛如从未来过一般,飞快地没入虚无的阴影里,被无形大手搅动的空气重又变得平淡,仪器上半年不曾改变的数据终于跳动。
病床上的睡美人啊,他倏地睁开了眼。
卷着星辰的渐变涡旋构成了他的瞳孔,静默的冰蓝深渊替代了一成不变的眼白,不停裂变的“核”像蛇一样竖立,又如裂星般张开不规则的角。
眉心处的鼓动终于破开了皮肉,它像半液体的角,又像是表面凝固了一层淡金树脂的粘稠触手。
就在它即将从破开的血肉里钻出来的时候,一只手指上还夹着医用仪器的手轻轻地盖住了它,再挪开,那块皮肉又重新变得完整。
非人模样的眼睛眨了眨,化作平凡的黑眸,只最深处仍旧游曳着几缕比黑更沉的缥缈烟絮。
病房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咔嚓。
呼吸有些急促的护士打开病房门,快步走了进来,同那双表面变得平凡的黑眸对上了眼。
刚刚苏醒的病人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看向护士的目光茫然又平静,过了好一会儿,他朝不知为何陷入怔愣的护士露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来。
护士顿时如梦初醒。
……醒了!
这位住进这里已经半年多的植物人居然真的醒了!
护士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几分钟后,一群白大褂鱼贯而入,将苏醒的病人淹没在了洁白天使的海洋里。
病床上方挂着一张病卡,病人姓名那一栏写着两个四四方方的大字——
危越。
……
贺婷芳赶来的时候,危越刚结束一系列的检查,打着点滴坐在轮椅上,被护士推着回病房。
到底是躺了大半年之久,饶是黑发黑眸的青年身量高,之前也一直有健康锻炼,如今终于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四肢难免提不上力气。
他长手长脚地窝在轮椅里,面色因冗长的各种检查而显得怠惰无力,修长的眼睫懒懒地垂着,竟然有几分可爱。
帮他推着轮椅的护士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潜意识里自然而然地就出现了“想要照顾他,想要他舒心”的想法,而本人实际上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的,她的身体先她的思想做出了行动。
不仅是她,凡是见到青年的人,都会和她一样,飞快地坠入这样莫名又诡异的状态。
对此,危越有些无奈,他已经尽力了。
这样的程度,已经是他现目前能够控制的最低值了。
轮椅上的青年半合着眼,像是精神不足马上就要睡过了,好看的眉眼间透着几分岁月静好。
然而,他的实际状况却和肉眼见到的外表截然相反。
各项检查后的结果总结下来,是他的身体恢复得还不错,只要好好复健,要不了多久就能出院了。
但是实际上,他的身体内部情况比起史莱姆也不遑多让。
骨头啊,内脏什么的,已经被残留的,但仍旧如同狂暴风刃般锋利且不可阻挡的力量搅碎成了烂泥肉糜。
唯一完整的,只有他这身薄薄的皮囊。
欺骗机器很简单。
危越笑着谢过了眼神逐渐染上炙热色彩的医生,他垂下眼帘,眸中沉着晦涩的光。
骨肉内脏被搅得稀碎并不严重,这样的伤势在他已然变得不太正常的认知里只能算微不足道的皮肉伤,很快就会恢复。
眼下还有一个比它严重些的状况。
——他的记忆出了问题。
好的,坏的,都失去了一部分。
危越想,这大概是因为他掉进了时空乱流,被时空风暴伤到了灵魂,比起死亡,失去一部分记忆也不过是一个毛绒绒的小问题而已。
严重程度同切菜时不小心把小拇指切下来了没什么区别。
接上也可,没有也行,不影响生存。
也有好消息。
坏的那一部分记忆失去得更多,好的那一部分……
唔,他是怎么变成植物人的来着?
“……越越?”
这个问题还没有进入回忆阶段,危越全部的注意力就被这道含着哭腔的声音吸引过去了。
——妈妈!
是妈妈!
危越怔怔地望着前方,沉在黑眸深处的缥缈烟絮狂乱了一瞬,遮挡在伪装下的“核”竖成了一条细细的线,视野中的光影变得朦胧,而被光影笼罩着的人模样愈发清晰。
他此刻已经感受不到其他了,除了眼前的人,仿佛世界都已经从他的感知里消失。
平静了太久,让他自己都快要怀疑是不是已然化作一汪死水的心湖陡然激荡起来,如若此刻将一艘小船放到湖上,无需眨眼的功夫,它就会被咆哮的漩涡卷成碎屑。
危越知道自己不正常了。
在“无尽轮回”那样的地方,意志力再坚定的人也会慢慢地变得不正常。
而他并非意志超群的人。
但是他也想活下来,他也想要回家。
陷入绝望的人总是需要希望的,哪怕希望再渺茫,那也是希望。
谁能说过了期的糖就不是糖了?
于是危越将自己变成了某种机制早已出了问题的机器,为了生存,他不得不给自己设下种种限制,以免自己将来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再也爬不出来。
在“无尽轮回”生存已是一件需要耗费全部力气的事情,他将珍贵的记忆全部藏在了意识最深处,越藏越深,逐渐深到哪怕是十分擅长幻术和心理学的敌人也没法将这些记忆挖出来。
最后,他自己都要以为自己已经记不清了。
家和亲人,似乎也变成了朦胧的光影。
他看着它,然后一次又一次地从血泊里爬起来,捡起自己的断肢,继续朝着这个朦胧的光影走去。
危越没有想过自己竟然真的能回来。
从在病房中醒来,到亲眼见到妈妈的期间,他心里其实是没有真实感的。
他已经这样醒来太多次了,以至于哪怕亲眼目睹了“无尽轮回”的骤然坍塌,哪怕感官里仍旧残留着被时空风暴无数次撕裂,又硬凭着自身变异后的自愈力一遍遍愈合……反反复复的剧痛已经不能成为痛苦,它反而变成了另一种兴奋剂,可以时刻提醒他自己还活着——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不真实。
‘我真的回家了吗?’
‘我真的还活着吗?’
‘这里不是又一个幻象吗?’
他这样想着,一边平静地应付围上来的医生,完美而熟练地欺骗机器,然后被护士推着步入阳光里。
他的心依旧没有落到实地上。
像做梦似的……
直到妈妈真真正正地站在了他面前。
危越确信,这就是真实的,眼前的妈妈是真实的。
——他有一双特殊的眼睛。
已经淌过了无数血河的寻乡人本以为自己很坚强了,世上甚少再有将他打倒的苦难,直到他终于见到了真实的母亲。
咚。
那颗始终悬在半空中的心重重地落在了地上,一声长长的叹息从灵魂深处涌来,疲惫而又满足。
看哪,这就是他的锚点,这就是他的故乡。
危越的眼睛蓦地红了。
这个从醒来后一直很平静的年轻男人终于流露出了几乎要被他埋葬的脆弱,淡色的嘴唇颤抖着,好一会儿,他才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妈妈。”
声音沙哑,委屈得让听到这一声呼唤的人都跟着难受起来了。
贺婷芳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两行泪水止不住地从通红的眼眶里滚落下来,她向轮椅上消瘦苍白的儿子伸出手,步履蹒跚地附身抱住了这个差点儿就要永远离开她的孩子。
“越、越越啊!”
母亲紧紧抱住她失而复得的孩子,当场泣不成声。
只有老天爷知道,当她接到疗养院打来的电话,得知儿子醒来的那一瞬间,她有多么高兴。
在半个月前,医生曾告诉她,如果今年她的越越还没有苏醒的征兆,那么……他就是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衰竭至脑死亡啊……
这让贺婷芳如何能接受得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不仅伤害了她的孩子,还在折磨着她这个做母亲的人。
贺婷芳无数次自责,如果那一天她没有让她的孩子答应公司突然的指派,和他那个老板去出差应酬,她的孩子是不是就不会出事?
明明……明明越越那天是不想去的……
他说了他不想加班的……
强烈的自责几乎要将这个痛苦的母亲淹没。
如果她的孩子真的再也醒不过来,有一天,她或许会跟着她的孩子一起去死。
这大半年里,贺婷芳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就连她从前不信的神佛她也去求去拜了。只要能让她的孩子醒过来,她什么都愿意去做,哪怕是用她的命来换!
幸好,幸好老天爷可怜他们母子,她的越越终于醒了!
危越蜷缩着身体,将脸埋在妈妈瘦弱的肩头,泪腺像失了控似的,不停地往外淌水,深色的大衣很快湿了一大块。
他竟然在哭。
……他竟然还会哭。
还哭得像是坏了一样。
青年一边觉得丢人,一边又收不住一个劲儿往外淌的泪水。
母子俩就这么紧紧抱着对方,两个都像是要把这段时间里的难过、痛苦和惊惶全都顺着泪水发泄出来,这可把帮忙推轮椅的护士急坏了。
她嘴笨,又感性,劝着劝着,她也跟着热泪盈眶起来,由衷地为这对幸运的母子感到开心。
他们疗养院里不止一个植物人病人,最早的一个听说五六年前就送进来了,但直到今天,醒来的也只有危先生这么一个。
人世间最大的喜事,不就是阖家团圆,能求得一家平安吗。
……
最后,还是贺婷芳先止住了,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里还有一个小辈。
护士笑着给她递了一张手帕,说了几句安慰恭喜的话,端着一张笑盈盈的脸走了,很是贴心地将病房留给了这对母子。
贺婷芳擦完眼泪,也要帮危越擦擦。
危越红着耳朵摇了摇头,袖子一抹,全擦干净了。
他重又坐回了病床上,一双沉沉的黑眸一错不错地看着坐在他床边,微哑着声音同他说这大半年里的事的妈妈。
贺婷芳自然是挑着说的,和她的两个孩子一样,报喜不报忧。
危越安静又专注地听着。
妈妈的声音和这些事在他听来就像是天籁一般,怎么都听不够。
等妈妈慢慢停住,他才问:“妈妈,姐姐还好吗?”
危越还有一个姐姐,叫危溪,比他大三岁,刚毕业就成了家。夫妻两个长跑四年终成眷属,婚后很快就有了一个女儿,如珠如宝,取名叫唯一,小名叫圆圆,取团圆的意思。
这些他都还记得,只是……他不太记得他姐夫的模样了,只依稀记得姐夫好像是出事了。
贺婷芳拍了拍他的手背,说:“溪溪挺好的,圆圆也好。我在路上给溪溪打过电话了,她下午下班了就会过来……放心,我们这大半年没吃苦,就是很担心你……”
说着,她用手帕按了按眼角,眼眶又红了。
危越连忙安慰她:“妈妈,我已经醒了,医生说只要好好复健,我很快就能出院了……你别哭啊,你一哭,我也要跟着哭了。”
贺婷芳破涕为笑:“傻孩子,我哭是因为我高兴,你能醒过来就好,别的妈妈都不求。”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越越,你饿不饿啊?我这来得急,什么都没带……”
危越一把拉住站起来就要出去给自己买饭的母亲:“妈妈,我已经吃过饭了,是医生给专门配的营养餐。”
贺婷芳这才重新坐下来。
危越垂眸,看向她的手腕。
他刚刚摸到了一个珠串,被母亲全部吸引过去的注意力回来了一部分,他闻到了一缕极淡的异香。
非常淡,像是往大海里掺进去一勺糖水,需要很细致才能从空气中将其剥离出来。
他的妈妈不喜欢戴首饰,连耳洞都没有,这珠串……
“是姐姐给你买的吗?”
他装作不经意地问。
而他的母亲有些迟疑,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不是:“这是去庙里拜佛的时候求的。”
那个寺庙很灵验,是她的朋友推荐给她的。为求儿子平安,贺婷芳坐了好几个小时的高铁,又爬了几个小时的山,才求来了这一个珠串。
危越的眼睫颤了颤,上面的水汽还没有干透,他握了握母亲的手腕,像是安慰,又像是另一种更加酸涩的情绪。
母子俩又聊起了天,大半年的时间太长了,他们都有许多的话要说。
一天不够,以后还很长,可以说很久。
危越静静地听着,时不时接上两句,不让母亲再红了眼眶。
他一只手输着液,另一只手掩在被子里。
轻柔地,将那缕从珠串里抽出来的,无知无觉地缠绕在他指尖,企图吸取他血肉的黑气碾碎、吞噬,一点不留。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贺婷芳正好说到了上幼儿园的外孙女。
——他的世界也不正常了。
或者说,这个世界一直就不正常,只是从前的他不知道而已。
挺好的。
危越想,现在有了第二个好消息。
他被拖进“无尽轮回”也不全是坏事。
贺婷芳意犹未尽地停下话头,为脸色苍白但眼睛很亮的儿子拉了拉被子:“瞧我,光顾着说话了,你刚醒,得多休息。”
她动作熟练地按下床头的按钮,将升起的病床慢慢放平,“睡吧,越越,妈妈守着你。”
危越乖乖地躺下,没有说让妈妈也去休息的话,他知道,仍然感觉不安、不真实的人不止他一个。
他已经回来了,他们都有时间去好好地、慢慢地确认。
他会保护好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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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