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向你们介绍我本人之前,我想先介绍我的一位朋友,她的名字是许诺,如果她还活着,今年有二十岁了。她是一个喜欢安安静静看书的女孩,爱好文学与哲学,她在给我的第一封回信中对我说,小喜,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当时我十岁,许诺十二岁,我们通过一本小说杂志内页下方的交友板块相识,在此之后保持书信来往六年。
现在,我正在整理六年来的信件。我把这些信打包,和另一个包裹并排放在一起,在卧室的书桌上留下一张信笺,背上自己平时上学用的书包,一手拎着一个包裹走出了家门。按照事先约好的,我给了同村要开面包车去镇上进货的老冯二十块钱,老冯捎上了我,在路上老冯问我要去镇上干啥,我说高考完了打个暑假工赚学费,我在留给家里的信笺上也是这么写的。
到了镇上,我辞别老冯轻车熟路走向邮局。我把两个信件包裹分别寄往两个地址,随后打电话给事先联系过的王哥,王哥带我去拍了张证件照,很快,一张新鲜出炉的□□送到了我手上。身份证上显示:何夕,女,生日2000年7月11日。王哥啧啧称奇,说你办□□咋不办个成年的?我说谢谢你王哥。
随后我前往镇上的客运站,我在客运站买了一张去市里的票,坐了三个小时的大巴后来到市区,转火车前往上海。从贵阳到上海的绿皮火车要开将近三十个小时,为了省钱我买的是硬座,上了火车我就开始吃饭,吃的是车站外面买的煮玉米和卤蛋,吃完趴在窄窄的桌子上倒头就睡,一只胳膊护着怀里的背包。
到了上海已是6月11日清晨,我跟着人流从出站口走出来,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未接来电和未读短信,给通讯录里没有名字的人回了电话。何建军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地大骂,我对他说我打工赚的钱会汇给你的,随后挂断电话,打给通讯录里另一个名为房东的人,要到地址之后坐地铁赶过去。
地铁我是第一次坐,我询问了地铁车站管理人员该如何买票,依据她的指引过安检,下电梯,上车,转车,下车,一路询问来到那栋网上看好的居民楼。
房东是个上海土著,年纪约摸有六十了,我看过房子之后租下了一个带独立卫生间的单间,说好只住暑假两个月,押一付二交了房租,签了合同拿到钥匙,看了水电度数,等房东走后我开始整理自己带来的物品。
我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一支蓝色圆珠笔,一支黑色中性笔,一包纸巾,一个保温杯,一支牙膏,一支牙刷,一块毛巾,一瓶润肤霜,一把梳子,两张身份证,一条白色连衣裙,一双低跟凉鞋。这些就是我带来的全部物品。
我现在迫不及待要见到那个人。我给他打了电话过去。喂?哥哥,我是何夕,我到上海了,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得到答复之后,我迅速洗了个热水澡,换上白裙子和凉鞋,用前一个租客留下的电吹风把及腰长发吹干梳顺,仔细在脸上和手上涂上润肤霜,拿上手机就出了门。
那个人住在徐汇一栋高档小区的别墅里,我站在门口给他打电话,他来开了门。那个人是一个看起来温文儒雅的中年男人,穿着白衬衫和休闲裤,戴一副金边眼镜。他笑着问我,怎么不按门铃?我说,我不知道门铃长什么样子。我想我说的话一定流露出一股自然的天真,何况我本来就是来自山村的一个乡下女孩,连如何坐火车、坐地铁都是这个男人在网上教我的。
我换了拖鞋进屋,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手指紧紧捏着裙边。男人坐在我身侧,开始自我介绍。何夕你好,我的真名叫汤旭,我是一个心理医生,也是大学的心理学专业客座教授。接着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地盯着我,问,你来上海你爸爸妈妈知道吗?
他们知道的,我说我是来上海打暑假工的,我亲戚给我找了个便利店的夜班工作,包吃住,所以我可能不能住在你家了,对不起啊汤哥哥。我乖乖回答道。
汤旭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判断我说的是不是真话。最后汤旭说,没关系,哥哥只是担心你的安全,想照顾你,既然你要上夜班,那你白天有空的时候来找我也可以。
好的,汤哥哥。我点了点头,松开捏得皱巴巴的裙边,伸手去拿桌上汤旭给我倒的一杯橙汁。汤旭看着我喝下一口橙汁,说道,马上准备吃午饭了,你午饭要在这儿吃吧?晚饭呢?我说晚饭来不及了,要赶去上班。汤旭说好,那你坐一会,我去做饭。我问他,汤哥哥,卫生间在哪儿?
汤旭把我带到卫生间门口,我关上门,等他的脚步声走远才将水龙头打开,手指用力抠了几下嗓子眼,将喝下去的橙汁吐出来,用水将盥洗台冲洗干净,又把马桶开关按下去放了一次水,用卫生纸擦擦嘴角,把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走回客厅。
很快,汤旭把两份牛排端上桌。我拿着刀叉比划了一下放下了,重新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肉。吃饭时我的一缕长发落到盘子里,汤旭起身隔着餐桌将我那缕头发拨到耳后,我没有作出任何反应,继续专心致志地吃肉。
吃完饭后,我再次去厕所催吐,家里此时来了一个客人。严格意义上来说,来者是汤旭的病人,汤旭在自己家里为病人提供心理咨询服务。汤旭有些歉疚地对我说,这个病人是早就预约好的,推不掉,你要不要先回去?我问,我可以在你的书房看会儿书吗?汤旭把我带进书房,说你随便看吧,我三个小时后就结束了。
汤旭走的时候把书房的门关上了,我巡视了书房一圈,视线落在书桌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上。我在电脑椅上坐下来,打开笔记本电脑,在锁屏界面输入汤旭的生日0817,密码错误。输入汤旭的名字拼音加生日,密码错误,且提示第三次输错密码时将锁定。最后我输入“xiaowei”,屏幕上展开电脑桌面。
我迅速查看了一遍每个系统盘里的文件夹,但没有找到我想要的东西。我点开网盘软件,但这次无论怎么组合密码都无法登陆了。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决定结束这次搜寻。我把电脑复原,起身从书架上取出一本《洛丽塔》,坐回椅子里翻开书。
等汤旭送走病人后,打开书房就能看见我微微低着头看书,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我的脸上,使我感到微微的暖意。他走上前,看清了那本《洛丽塔》的书封,他轻声问,你觉得这本书怎么样?
我说,我觉得这个爱情故事很动人。汤旭笑了,从我手中抽出那本书放回书架,说,既然如此,你还是不要看到结局了。
汤旭此时好像有很多话想和我说,但我只是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褶皱,说我还要回去看看我的宿舍,我明天再来找你好不好,汤哥哥。汤旭只能答应,送我到门口,蹲下身来亲手帮我穿上凉鞋,他摸了一下我的脚踝,很快松开手。
我走出小区后在附近绕了一圈,确定汤旭没有跟踪后才上了公交车。我来到一片老旧的街区,走到一家理发店的门口,努力辨认招牌上残缺不全的花体字。这时候店里走出来一个黄发青年,冲我打了句招呼,洗头还是剪头?
我认出了这个声音,也喊出了他的名字,黄千。黄发青年一下子警觉起来,皱着眉打量我,你谁啊?我说,我有事找你,是关于许诺的事。黄千掉头就往店里走,顺便试图把门关上,我伸出一只腿卡在门缝里,望着他说了一句,你为什么在哭呢?黄千说你他妈有病啊,我什么时候哭了?我重复了一遍,你为什么在哭呢?黄千突然泄了气,松开手,垂头丧气地说,这是许诺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你认识许诺是吧?你要去哪儿谈?
我把他带到附近一栋老式居民楼的天台上,黄千点了根烟,问我,你是许诺的什么人?我说我们是好朋友,我来找你是想听你说一遍事情的经过。黄千反问我,你没看新闻报道吗?我对记者说过很多次了。我说,我要亲耳听你说一遍。黄千说,好,看在你是她朋友的份上。
黄千说,他和许诺是同一个高中同一个年级的同学,许诺在重点班,他在垃圾班。高三开学两个月后,有一天他在学校里跟人打架打输了,在操场看台上边哭边给自己包扎伤口,许诺突然走到他身边,问他你为什么在哭呢?他让她少管闲事快滚蛋,但她给他涂了药,还问他,你缺不缺一个女朋友。他觉得许诺长得挺漂亮的,就答应了,然后他们就开始谈恋爱。
他讲了很多恋爱期间发生的事情,比如许诺陪他去打篮球给他送水,许诺给他写情书用粉红色信封包装,许诺把自己的头绳送给他当手绳戴……他看起来似乎觉得这些事很甜蜜。我一直没有说话,静静地听完了这些事,随后黄千说,情书被老师发现了,老师把许诺的父母叫到学校来,他和许诺在老师家长面前保证分手不再联系。过了一段时间后,许诺偷偷来找他,告诉他自己确诊抑郁症,正在接受治疗。再后来的事超出了他的预料,那个时候已经是高三的下学期,他很久没和许诺联系过了,许诺的父母找到他家里来,指责他搞大了许诺的肚子,他被他爸打了一顿,紧接着许诺死了,他被学校开除,记者天天来家里采访,警方也来调查他,最后警方出通告说许诺是自杀后事情才逐渐平息,他在家里宅了半年,随后出来随便找了个理发店上班。
说完这些事后,黄千的情绪很低落。他问我,你相信我说的话吗?我他妈连她的手都没有牵过,我怎么会让她怀孕?我怎么会杀她?我说,我相信你。黄千泣不成声,他说我还没有懂得什么是爱,我就永远失去了她。
我和黄千离开居民楼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天边残阳如血,我回忆着许诺信中的话,与黄千的话相互比照。许诺在信中说,高三开学后的第一次月考她考了全班倒数第一名,成绩单贴在教室大门上,她每次看到都压力大得喘不过气,所以她想了一个释放压力的好办法,找个人谈恋爱,这个人就是黄千,因为是黄千是差生,所以自己也没什么心理负担,跟黄千在一起后确实开心了不少,直到被父母发现。
小喜,你可以当我是青春期叛逆,当我是什么都可以,但我真的太痛苦了,我从小被要求做一个好学生,好孩子,做得好在我父母眼中也是理所应当,但我居然承受不住这种期望,我想我是有些自暴自弃了……许诺在信中这么写道。
在许诺出事后,我没有再收到她的来信,但我在学校的机房里看到了新闻。之后我冒充记者给许诺的父母打电话,从他们口中确认了许诺的死讯。许诺随母姓,她有一个强势的母亲,一个除了女儿的成绩对其它方面一无所知的父亲,出生于上海小康家庭的许诺自幼被寄予厚望,瞒着父母交笔友是她干的第一件出格的事,和黄千谈恋爱是第二件,从她的描述中我可以看出,黄千确实与许诺的死无关。
在成功解锁电脑之后,我已经能够确定,事情的关键在于汤旭,在于那个名叫肖唯的女孩。我的时间不多了,必须抓紧每一分一秒,最后的期限是7月11日。
晚上回到出租屋,我用蓝色圆珠笔在笔记本上写道:亲爱的何情,我已成功抵达上海,我见过了汤旭和黄千,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
临睡前,我给母亲葛黎发了一条报平安的短信。我沉沉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精力恢复充沛,我出门在路边摊简单吃了个早饭,前往肖唯父母家。我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打听到肖唯父母的近况,听说这对夫妻在独生女儿遇害后没有再育,也没有搬家,但是他们很抗拒记者采访,还是我多次致电才打动了他们。
我提着一个果篮登门,肖唯母亲来开了门,肖唯父亲上班去了不在家。客厅里挂着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照片里长发女孩穿着一袭白裙巧笑嫣然,桌上放着前一晚吃剩的回锅肉,肉白花花的。肖唯母亲愣愣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她说你真像我女儿。
我没有像对待黄千那样要求肖唯母亲复述事情经过,我只是陪她闲聊了一会肖唯生前的事。肖唯是1999年去世的,当时她高三刚毕业,暑假有一天晚上回家的路上被人奸杀,罪犯很快被抓捕归案判刑,罪犯与肖唯素不相识,称自己当天是临时起意,这些事我已经知道了,我想知道的是,肖唯生前跟什么人有来往。肖唯母亲说,她有一两个要好的女同学,没谈恋爱,也从不跟男生来往,校外的人际关系更是一干二净。
我可以看看她的高中毕业照吗?我问。肖唯母亲找来相册,翻给我看,我认真辨认合照上每一个男生的面容,视线锁定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我把照片翻过来看背面印的学生姓名,那个男生的名字是汤旭。
中午,我再次来到汤旭家。因为大学放假了,汤旭整个暑假都会在家中工作,我每天都有机会和他见面。今天我没能找到进书房的机会,汤旭则看似不经意地向我确认了一遍我的生日,我说,我下个月11号就满十八岁啦。汤旭说,我给你准备了一个生日惊喜。我说,那我太期待了。我们开始吃午饭,带血的牛排,殷红如血的番茄汤,我都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等汤旭去洗碗时,我又照例去卫生间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打开窗户散散味道,关上窗户面色如常地回到客厅与汤旭聊天。
我跟汤旭是一年前在网上认识的,汤旭以为自己运气好,遇到一个喜欢大叔的稚嫩少女,他不知道我已经换了十几个账号在他常去的论坛发帖钓鱼。学校总共只有两台电脑,一台老师用,一台学生用,为了争取上网的时间,我无偿帮老师家干过许多次农活。在老师的指导下我掌握了基本的电脑操作,之后开始在网上自学简单的黑客技术,比如制作木马、远程控制电脑、恢复数据,这些用来对付一个心理医生已经足够。
汤旭的心理防线很严密,我和他聊了三个月,话题才逐渐变得暧昧起来,也稍微知道了一些他的真实信息,比如他是上海人,三十六岁,收入颇丰。他以为这些信息对少女很有诱惑力,我也知道我的年龄对他很有诱惑力。又过了三个月后,我们已经聊得火热,我主动说我的高考志愿要填上海的大学,并且高考结束就立刻去上海见他。
你可千万要好好活着,别因为什么意外事故就无声无息地死掉了。因为我不是空空的佩剑,我是神的用人,是伸冤的,刑罚那作恶的。(注1)
注1:出自圣经·新约·罗马书13:1-4
第二章
小喜,我们以为贫穷就是饥饿、衣不蔽体和没有房屋,然而最大的贫穷却是不被需要、没有爱和不被关心。(注1)
苏雅在派出所接待了我。苏雅是个留着短发看起来行事干练的女警察,我说要报案,一开始我说是□□,后来我改口说是猥亵,当苏雅问我要告谁,有没有证据时,我不再说话,苏雅开始耐心地引导我说出真相。
我坚持保持沉默,撤销报案,苏雅对韩英杰说,师父,我觉得这件事有隐情,而且这个女孩子让我想起两年前的一个案子,你还记不记得?就是那个怀着孕自杀的十八岁女生的案子。韩英杰不耐烦地说你想多了吧,那个案子不就是那小女孩自己遇人不淑,承受不住压力自杀了吗?阿弥陀佛,死者为大。
苏雅说,当时也是我接待那个女孩的,她说她怀疑自己被□□了,或者□□了,我问她有没有证据,她说没有,然后就离开了,其实我一直很后悔,我为什么没有多跟她聊几句呢?说不定她真的是被□□的呢?现在我们永远都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了。
韩英杰说,怎么你上班两年了还这么富有正义感啊?你要明白这只是一份工作,收收你无处安放的同情心吧。
跟你说不清楚。苏雅打住了这个话题,她登记了我的名字和身份证号,我礼貌地向她告别。
离开派出所后我去找了黄千,我需要借黄千在本地的人脉找一份兼职工作,我靠在之前在网上接活攒下的钱只够支付路费和房租。黄千叫来理发店老板娘跟我当面谈,说好就让我在理发店当洗头工,洗一个头五块钱,我算了算这份兼职工资足够吃饭了就答应了下来,我和黄千就这么变成了同事。
店里没有客人的时候,黄千会让我讲讲许诺的事。我挑一些不涉及秘密的事说了,比如我和许诺是怎么认识的,许诺会在信中给我推荐很多书目,大部分是文学和哲学类的书籍。黄千好奇地问我,你原名叫小喜啊?我说何喜这个名字是我父母取的,我本人不太喜欢,听说十六岁可以办身份证,我在十五岁的时候决定自己改名字,我征求了许诺的意见,许诺则随信附带了一幅毛笔字帖。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注2)
许诺说,不如叫何夕吧。我觉得这个名字不错,采纳了她的意见,但许诺还来不及等到我办身份证改名就去世了。到了我满十六岁的时候,我违抗父母意愿坚持改了这个名字。
黄千说,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好听的。我说谢谢夸奖。我们熟悉起来之后,黄千把当年自己私藏起来的,没有被父母和老师收缴的情书带来给我看。许诺写给他的情书只剩下三封了,他保存得很好,每一封都用雪白的信纸写就,装在粉红色的信封里,红色火漆封口,信封上还洒了香水,时隔两年依旧散发着隐约的栀子花香气。
我说,许诺最喜欢的花是栀子花,最喜欢的数字是7,最想去的地方是珠穆朗玛峰,最喜欢的人是……黄千抢答道,是我!我摇摇头,她最喜欢的人是尼采。如果没出意外的话,她大学可能会去学哲学。
黄千懊丧地低下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如果她能死而复生,我愿意牺牲我的一切,我想继续看到她在操场上无忧无虑地看书。我说,人死不能复生,但我们可以为逝者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如果我知道□□她的人是谁,你会帮我吗?黄千说我当然会帮你,等等,你说你知道是谁□□了她?你怎么确定是□□?
能不能确定,很快就会有结果了。我说,但是你得帮我做一件事,我需要你,许诺需要你。
黄千说,好,我帮你。
我开始告诉他详细的步骤。我说,首先,你去公立医院挂心理科门诊,把每一个医生都看一遍,告诉他们每一个人你觉得他们说的话没用,让他们给你介绍别的医生,直到有人给你介绍一个叫汤旭的医生。然后你去联系汤旭,向他预约上门咨询,时间定在下午一点到五点之间,越快越好,就说你经常想自杀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到了上门看病的时候,你如实说你被记者骚扰、被人当成杀人犯的经历,可以说许诺的事情,但是不要主动提及许诺的名字,他问你你也不要说,记住心理咨询过程中的一切细节和对话,回来告诉我。
黄千看起来有些糊涂了,他问,我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我说,当你做心理咨询时,我会在你的隔壁,我需要时间来调查汤旭,其它的事情你暂时不需要知道,以免你在汤旭面前露出破绽,假如你看到了我,你要装作和我不认识,假如我在你咨询时给你发了短信让你拖延时间,你一定要按我说的做。
黄千点点头说,好,我知道了,我一切都听你的安排。
我再次强调道,这件事一定要越快越好,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我还有很多别的事情要做。
两天后,黄千告诉我,他找了几个哥们一起去挂号看病,已经成功拿到了汤旭的名片,并且自己已经和他预约好明天下午就去他家里。我夸他干得好,这时候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我接起电话,电话那端的人是苏雅。
苏雅在电话里问了我的近况,我回答自己在忙着打工,苏雅又问前几天报案的事,我说是误会一场,已经解决了,你不要担心,谢谢你今天特地打电话来。
这天晚上回到出租屋后,我拿起笔记本回顾这几天来和何情的对话。
何夕:亲爱的何情,我已成功抵达上海,我见过了汤旭和黄千,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
何情:注意安全,一切小心,假如许诺真的是汤旭杀的,你会很危险。
何夕:我不恐惧死亡,也不恐惧活着,更不恐惧苦难,我们唯一应该恐惧的就是恐惧本身。
何情:黄千值得信任,必要时借助他的帮助。
何夕:我想我还是要去见见许诺的父母。
对话只有简单的几句,我的字迹用蓝色圆珠笔写就,何情的字迹用黑色中性笔写就,我们两人的字迹一个娟秀一个遒劲有力。
何情是我的朋友,我的爱人,我的亲人。我们性别不一样,年纪不一样,出身不一样,爱好不一样,但我知道他会永远支持我,爱护我,有他在,我不害怕活着,也不害怕面对汤旭。
睡前我锻炼了一会,出租屋里没有什么器材,我只是简单地做了俯卧撑、仰卧起坐和平板支撑,直到浑身是汗才停下来,去洗了个热水澡上床睡觉。
入睡前,我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面对危险的事情。那个时候我八岁,在读小学三年级,一天放学后我发现自己被尾随了。我从学校回家要走一段很长的山路,路上基本遇不见人,那个人的同路便显得可疑起来,而且面生得很,不像是同村的人。
第一次被尾随后,我平安到家,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葛黎不以为然,说我想多了,谁会跟踪你一个小孩。我也以为是自己多心了,直到几天后再次被尾随,并且那个男人上前来找我搭话,问我几岁了,家住哪里,我说自己十二岁了,家就住附近,问他有什么事,男人问我要不要去他家玩,我客客气气地说不去,然后怀着巨大的恐慌跑回家,耳边似乎还能隐约听见那个男人的笑声。
这件事父母不管,老师更加不会管,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最后我找到了何情。何情写了一封信,我揣着信去上学,在半路上把信交给那个继续来尾随搭话的男人,信上写着我是她哥哥,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如果你再来骚扰她,我不会放过你的,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知道该找你。
看完信,男人讪笑一下就走了,此后我再也没见过他,果然他不是这个村里的人。
从此,何情就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第二天一早,我去拜访许诺的父母。我在许一言和杜功面前维持了自己此前电话中伪装的记者身份,两人对我有印象,只是有些疑惑我为何看起来如此年轻。
我努力把话题引向许诺的抑郁症上,借此问起许诺的心理医生。许一言和杜功都已经记不清医生的名字,在家里翻了好久才翻出来一张发黄的名片,名片上是汤旭的名字和电话。我再向他们打听许诺的朋友,两人便对此一无所知了,除了曾经的男朋友黄千以外,两人完全不知道我这个笔友的存在。
许一言说着说着哭起来,大骂许诺干出这种怀孕和自杀的事来是丢尽了她的脸,亲戚朋友同事都知道了,这两年她难过得很。杜功安静地在旁边给她递纸巾,我也静静地看着许一言表演,我没有立场指责她作为母亲的不尽职,但我也很难开口安慰她。
许一言和杜功没有留我吃午饭,我也不会留下来,我要赶去汤旭家吃饭,今天下午黄千会来汤旭家。
今天是周末,路上堵车了,这在我的意料之外。赶到汤旭家时,我正好和黄千打了个照面。黄千扫了我一眼,很刻意地移开视线去催汤旭开始心理咨询,汤旭没有察觉到异常,照例让我去书房看书,我进了书房,轻轻把门反锁上,打开汤旭的笔记本电脑,开始恢复电脑上已删除的文件。
恢复数据花了我将近两个小时时间,我来不及细看,直接把所有的文件上传到自己的网盘,然后再将电脑上恢复的数据清除,从自己的网盘里下载一个木马程序藏在电脑系统盘里,最后退出网盘账号并清除登陆记录,将电脑恢复原样。
来之前黄千向我保证起码会把咨询时间拖满三个小时,他果然做到了。三个半小时后,我收到了黄千发的短信暗号,这个时候我已经在看书了。汤旭送走黄千,推门进来,我手里拿的书是《悲剧的诞生》。
他这次没有问我的读书心得,他眉头紧蹙,我想他一定从和黄千的谈话中发现了黄千的身份。黄千来找他是因为知道了什么吗?黄千是来试探他的吗?还是一个单纯的巧合?我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去思索这些事。许久后他回过神来,笑着问我今天你要留下来吃晚饭吗?我说,好啊,今天我来做饭吧。
在网上聊天时,他已经知道了我在家里负责做饭,但以他的想象,一个农村女孩做饭能有多好吃?恐怕连牛排都没见过吧。今天我有意在他面前表现得贤妻良母,我想他也乐见其成。
一开始我不会用电饭锅和燃气灶,被他一教就会了,一个小时后我端上来两菜一汤,他看到菜色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些凝滞。
土豆丝炒豆芽,没有放酱油的回锅肉,西红柿虾仁汤。肖唯有一次在体育课上摔倒了,腿上擦破一个口子,因为听说吃酱油会留下疤痕,所以那段时间她开始自己带饭来学校,最常吃的一道菜就是没有放酱油的回锅肉,这是我从肖唯母亲口中听说的。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我说汤哥哥你尝一下,我做的可能不是很好吃。汤旭说你做的一定好吃,然后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回锅肉,我跟着动筷尝了一口。肉的滋味确实寡淡油腻,但他装作很惊喜的模样大口吃起来。
临走前,我向他借走了那本《悲剧的诞生》。这本书许诺很喜欢,并在信中推荐给我,但是学校的图书馆一向少有哲学类书籍,图书馆的书都是好心人捐助来的,他们偏向捐一些世界名著、知识科普类的书,其它的书都是我在网上找免费资源下载到手机上看的,我有每天运动和每天阅读的习惯,就算是现在我也不想中断了学习。
我确实打算回去的,我走到小区门口,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真的只有许诺一个受害者吗?会不会还有别的女孩受害?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思维就不知不觉发散了下去。如果还有别的女孩,她有没有遇害?如果没有遇害,现在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不对,我应该用汤旭的思维来思考事情,如果我遇到了一个和肖唯相似的女孩,我一定很想好好保护她,所以……我会把她囚禁起来。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我走出小区,把背包寄存在保安亭,在门口等到天黑,折返回去来到汤旭家别墅门口,绕着房子看了一圈。别墅内部结构我很清楚,两层楼,楼上一整层都堆放的杂物,汤旭父母偶尔会来住一段时间,所以别墅内部不可能有问题,如果汤旭真的要囚禁一个大活人,不是在车库就是在地下室,车库不太隔音也不太隐蔽,那么就是地下室了,可惜,我应该没有机会去地下室看看,在房子外面也听不到什么异常的动静。
我再次走出小区,取走背包坐公交回到自己住的小区,在一家网吧门口给黄千打电话。黄千,我需要你再去汤旭家一次,这次时间要拖得更久一点,最好拖到五个小时。黄千说,我正想告诉你,汤旭主动约我再去一次,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对了,你的计划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我说,你再去一次,等你下次回来,我会告诉你一切。
挂了电话之后,我走进网吧开了台电脑。现在,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吧,汤旭。
注1:出自特蕾莎修女的语录。
注2:出自先秦《诗经·国风·唐风》的《绸缪》
第三章
小喜,这个世界是强者的游乐园,而弱者是强者的游戏体验。
汤旭删除掉的数据此刻正展示在我面前,里面有大量女孩的裸照以及血腥图片,我一张张看过去,最后看到了许诺的照片。照片上的许诺闭着双眼,神色宁静,好像睡着了。
是催眠。我想到了这种可能性,立刻发短信给黄千,改动了一些明天见面时的细节安排。随后我从木马程序上提取到汤旭的网盘密码,登陆他的网盘账号。
网盘里保存着一些女孩的资料,看起来都是在他这里做过心理咨询的病人。我根据时间顺序找到最近的一个女性病人,名字是蒋小红,三个月后年满十八周岁。
我原以为自己是猎物,但我没想到,一个猎人是可以捕猎不止一个猎物的。
第二天我和黄千一前一后来到汤旭家。黄千跟汤旭进了会客室,房间门关上,我从桌上拿起汤旭的钥匙直奔地下室。试到第七把钥匙的时候,门开了,我走进阴暗潮湿的地下室,绕过酒柜,看到屋内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四肢都被束缚住的女孩,女孩正在沉睡,胸膛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我认出了那张脸,她是蒋小红。
我猜测汤旭对蒋小红使用了某种药物,此刻应该是叫不醒她的,而且恐怕她的情绪也很难镇定下来听我的指示,还不如暂时不要给她徒劳的希望。我看了一眼房间内并没有监控摄像头,悄悄走出地下室,把门反锁上,回到客厅把钥匙放回原处。
我刚走进书房,就听到了隔壁黄千的咆哮声。我走出来站在门口,目送黄千愤怒地摔门离去,这次黄千没有按照我的指示完成任务,他从进门到离开只用了四十分钟。
汤旭对我笑了笑解释道,病人有时候情绪不稳定,你不要介意。我说,辛苦你了。汤旭说,要不我们来聊聊?
我想过汤旭会给我做“心理咨询”,但我没想到这个时机来得这么快。我微微抬起头对汤旭笑着说,好啊,那我现在是你的病人了。
我们走进会客室,房门关上,我们两人面对面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来,汤旭开始询问我的童年,这些事我已经在网上对他说过一遍,除了隐瞒了何情的存在以外,我基本都是如实说的。汤旭这是在测试我有没有撒谎,我游刃有余地应答着。
紧接着,汤旭从我的童年聊到我的父母。汤旭说,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父母可能更想要一个儿子。我说我知道啊,我们村里的人都重男轻女,我能活下来而不是一出生就被淹死我已经很感激他们了。汤旭又问,那么你的父母为什么不再生一个儿子?我沉默了。我想起小时候家里的房子只有一间卧室,我就睡在父母床边的一张木板床上,半夜我会听到他们□□的动静,男人和女人的低喘,黏腻的水声,冬天山里很寒冷,□□有益于提升体温,做完之后能睡个好觉,但是葛黎一直没有怀孕。我想他们可能是用了某种避孕措施,我只能这样说。
汤旭又问到我家里的其他亲戚。我说,外公外婆在我九岁的时候相继去世了,我的印象中只有他们瘫痪后躺在床上的模样,爷爷奶奶则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家里其他的亲戚我都不太熟。说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记得我见过一个水晶吊灯,但是我们家里没有这种东西,别人家里也没有。
汤旭对这件事来了兴趣,他说可能你是真的见过,也可能这只是你的幻想,但是我有办法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你想不想试试?我看着他,问他怎么试?他说,我会催眠。
我在单人床上平躺下来,闭上双眼,双手放在胸口。不知过了多久后,我从睡梦中醒来,我的脸上有未干的眼泪。我问汤旭,发生了什么?汤旭说,葛黎大概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你的母亲另有他人,你可以去调查一下你出生时的事,需要我帮忙吗?这件事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说我知道了,谢谢你汤哥哥。
我回到出租屋,开始回忆自己小时候的事。小时候我跟外公比较亲近,因为外公舍得花钱给我买糖吃。何建军和葛黎从来没有给我买过零嘴,也没有给过我一分零花钱,我对此习以为常,并且以为别人家的小孩也都是这样的。
外公说过,他不是本地人,他是从河南逃荒来到贵州的,没想到贵州也穷,但靠山吃山,好歹是安下了家。逃荒的事他没有具体说起,但我从书本上看过,我知道那是一九四二年发生的事,那时候的外公还是个几岁的孩子。
至于葛黎究竟是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不能确定,我也并不是完全相信汤旭说的话,但我倾向于相信汤旭在这件事上没必要骗我。如果葛黎真的不是我的亲生母亲,那么我是被过继到何家的吗?因为何建军和葛黎不能生育?谁会过继一个女儿?如果不是过继,那么我是被领养的?虽然是女儿,但身体健康的孩子在领养市场也很抢手的,何家的条件实在排不上领养。排除一切的不可能,最后似乎只有唯一一个真相。
第二天上午,我来到派出所,依然是苏雅接待了我。我对苏雅说,我想做一个DNA比对,我怀疑我小时候是被拐卖过的。苏雅感到很震惊,立刻带我去办手续,告诉我结果一周之内会通知我,我说谢谢你。苏雅又问起上次的事,她谨慎地将□□一词换成猥亵,我让她放心,我说什么事都没有。
从派出所出来还很早,我索性提前去了汤旭家。按响门铃后过了许久,汤旭才从地下室的方向走过来给我开了门,主动向我解释他去喂狗了。
他把蒋小红比作一条狗,我想道,跟着他进了屋。我们照例吃饭,讨论菜色,聊天,聊文学和爱情。一切都很正常,直到晚上回去以后我再次在网吧登陆汤旭的网盘。
网盘里多出了一个视频文件,我点开,看到视频中显示的是我出现在地下室的录像。
汤旭在地下室装了针孔摄像头。我的脊背上冒出冷汗,我仔细查看视频文件路径,是自动上传到备份文件夹里面的,根据网盘账号登陆时间来看,自从上一次我登陆之后,汤旭一直都没有再次登陆。至于上次为什么没有看到自动备份的视频,应该是被汤旭看过之后手动删除了。
我紧急恢复了网盘已删除的数据,挑出一个两周前的地下室录像复制粘贴到备份文件夹里,修改名称和时间,把拍下了我的那段录像彻底清除。
我越来越危险了,因为我越来越靠近真相了。
五天后,苏雅给我打电话,告诉我有结果了。苏雅在电话里说,我希望你有心理准备,你的亲生父母现在正在派出所等着见你。
我来到派出所,见到了自己血缘上的亲生父母,祝云起和徐娉婷。徐娉婷是个漂亮优雅的女人,一见我就掉下泪来,我知道她为什么会哭,我看到我和她的五官长得是如此的相似。我走上前,轻轻抱住徐娉婷。
当着亲生父母和围观警察的面,我给何建军打了电话,开了外放。何建军在电话里问我有什么事,什么时候把工资打给他,我直截了当地问,我是不是你和葛黎买来的?何建军否认,紧接着苏雅把我的手机拿了过去,告诉何建军这边派出所已经找到了我的亲生父母。何建军一言不发挂断电话,我说看来事情就是这样了。
离开派出所后,徐娉婷邀请我去他们家里好好说说话。我上了他们的车,车子驶向一片花园洋房,我被带领着走进了其中一栋,在客厅坐下,我抬头望了一眼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我的记忆开始复苏,这个吊灯我在被汤旭催眠时曾经想起过,那时我应该还是个婴孩,整天躺在摇篮里,整天都能看到这盏吊灯。徐娉婷已经停止了哭泣,她开始打听我一岁被拐卖走之后的生活,我告诉她我过得还可以,吃穿不愁,大学志愿填了上海的学校,如果真的考上了我们以后可以时常见面。
看得出来,徐娉婷没有相信我说的话,她应该是在派出所看过了我身份证上的地址,但她装作不伤心。
祝云起适时地打断我们的对话,他问我,你愿意把户口迁回来并且改回名字吗?我想了想说,我考虑考虑吧,对了,我的原名是什么?
祝云起说,你的名字是祝臻,臻这个字是完美圆满的意思。听他说完这句话,我终于感觉到什么叫父爱和母爱,我想,能给女儿取这样一个名字的父母,一定是真的很爱我了。
我没有在祝家停留太久,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礼貌地向他们告辞,赶往汤旭家。今天汤旭要再次给我做催眠,来探寻我那些回忆的片段从何而来,这一次我不会真的任由他将我催眠,我决定推进自己的计划。
当汤旭再一次问我在房间里看到了什么景象的时候,我开始用朦胧的语气描述肖唯家里的客厅。我看到了墙,墙下半部分涂了绿色的油漆,地板是方形彩色瓷砖,客厅正中央摆着一张红木桌子,桌子上放着三个菜,上海青,回锅肉,玉米排骨汤,墙上挂着一个相框,相框里的照片是一个女孩子,齐刘海长头发,穿着白色的裙子……
汤旭猛地从沙发上起身扑到我身上,右手用力地掐住我的脖子。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的脸色开始不受控制地涨红,喘不上气,我强忍着死死闭着眼睛。最后汤旭颓然地松开手,唤我醒来。
我愉悦地离开了汤旭家。
晚上,我找到黄千,让他从他自己家里带来一把水果刀和一个空的玻璃啤酒瓶,把我的计划全盘告诉了他,并成功说服他沉住气不要报警,要配合我的计划行动。
我们反复演练每一个步骤,确保计划的万无一失。临走前我抱了他一下,我说,我替许诺谢谢你。
第四章
小喜,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我们就会纯净得不能再纯净了。(注1)
七月悄然来临,不论人们是否喜欢酷热的夏天。我坐在祝云起徐娉婷家中的餐厅里,和他们吃重逢后的第一顿团圆饭。徐娉婷在饭桌上提起要把我介绍给家里的亲戚认识,我说等到这个月11号之后吧。
我要在解决汤旭这件事之后,正式迎来我的新生活。
这几天我在汤旭家也度过得很平静。汤旭没有再对我催眠,好像他突然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我们还是继续聊文学,聊爱情,直到现在汤旭甚至连我的手都没有摸过。
这样的平静生活不会持续太久,黄千每天下午都会找店长请假,在小区门口坐一下午等我平安从汤旭家离开,然后我们一起坐车回去。
到了7月7日这天下午,汤旭说,我们再来做一次催眠治疗吧。我微笑着问他,为什么呢?我觉得我不需要治疗。汤旭盯着我的眼睛说,乖,听话。我说,好吧,我看一下时间。说完我伸手去拿手机准备给黄千发短信,汤旭轻轻扣住我的手腕,说我们直接开始吧,我会叫醒你的。
我在这一瞬间明白了,汤旭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是哪里出了纰漏?可能是监控录像吧,不过他还不知道我的计划。我在床上躺下来,闭上双眼,双手交握放在胸前。我今天穿的内衣是束胸款式,束胸内衣里面用胶带绑着黄千给我准备的水果刀。一切准备就绪后,汤旭开始问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何夕。
你的生日是?
2000年7月11日。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葛黎。
你家住哪里?
王家村。
你为什么来上海?
来找汤旭。
你是怎么认识肖唯的?
我不认识肖唯。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何建军。
你在汤旭的电脑里面找到了什么?
……
我因为思考问题与回答而停顿了短短一秒,随后回答道,我没有看过汤旭的电脑。但是来不及了,我感觉到了汤旭行走时带起的微风,汤旭动了,我猛然睁开双眼,用最快的速度解开束胸内衣,从胸口掏出水果刀,我看到汤旭也刚刚从抽屉里拿出了他常用的厨师刀。
把刀放下!汤旭喝道。我没有理他,我直接冲上前去抬脚踹向他持刀的手,紧接着握刀往他的腹部刺,这一击被汤旭用手臂挡了下来,水果刀刀尖刺入他小臂,他右手五指一松,厨师刀掉到地上,被我抬脚踢到沙发底下,紧接着,我的第二刀就精准无误地刺入了他腹部,我还用力在里面搅了一下。
汤旭软倒在地上,慢慢扒着地板挪到沙发边靠着,扶了一下鼻梁上歪斜的眼镜,双手捂着腹部不住流血的伤口,笑着说道,小瞧你了,你学过近身格斗术?我说,高中体育老师教的。我拿起自己的手机,给黄千打电话。黄千,过来,我需要你。
黄千进了屋,看到会客室的景象大为震惊。我指挥他把汤旭绑起来,找到汤旭家里的医药箱,给他包扎止血。然后我去汤旭的卧室,在床上打了几个滚,拔下几根头发散在枕头和被子上,随后我脱下自己白裙子里穿的内裤,拿起黄千带来的啤酒瓶,用细窄的那一头瓶口粗暴地插进去。我皱眉忍着下身的不适,直到把下身搞出血来才停止,我重新穿上内裤,出门把啤酒瓶丢到汤旭邻居家门口的垃圾桶里。
最后,我返回会客室,当着汤旭的面给苏雅打了电话。我被□□了,他还想杀我,我在……请你快来吧,救救我……我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在警察到来前的二十分钟里,汤旭给我讲述了他和肖唯的故事。
汤旭每天跟肖唯一前一后同路回家,两人从未说过话,他们会在一个三岔口分开,接下去是不同的路。肖唯不知道他每天都会跟踪自己到家,在楼下凝望她的卧室窗户亮起灯后才离开。高考结束后,汤旭决定让这段暗恋无疾而终,但他在暑假的某一天又遇到了肖唯。那天是肖唯的生日,她和闺蜜一起在甜品店过了生日,她们待到了晚上打烊,汤旭照例尾随她回家,在路上目睹了凶手把肖唯打晕带进暗巷,□□之后拿刀子捅死了她。汤旭躲在暗处发抖,他不敢冲上去擒拿凶手,他也不敢报警,否则警察会知道他尾随的事,他只能把肖唯死不瞑目的面庞印在脑海里,然后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从此之后,他就只会对十八岁的女孩产生□□,必须是刚到十八岁生日的女孩,多一天少一天都不行。他借行医之便催眠并□□了好几个十八岁的女孩,许诺是一个意外,他发誓他没想让她怀孕的,怀孕是一个意外,他说他明明是体外□□的。许诺是个聪明的女孩,她在家庭和学校的双重压力下依然弄清楚了真相,但她不该来找他当面对质,让他知道了事情已经不可善终。许诺在医院已经确诊重度抑郁症,他在自己的诊断中加了一句,有严重的自杀倾向。
他把许诺约到酒店,说开诚布公谈一谈。许诺孤身赴约,他哄她喝下掺了安眠药的水,把她抱进放满热水的浴缸,在她左手腕动脉上划开一道口子,并带走了许诺书包暗藏的录音笔。许诺太小看他了,许诺想不到他会杀人,其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
我是一个□□犯和杀人犯,我接受这样的自己。汤旭颓然地对我说。
二十分钟后,苏雅和韩英杰赶到现场。我没有说话,直接倒在苏雅怀中哭泣。
一周后,我在祝云起徐娉婷的陪伴下,在医院接受了记者采访。
这一周的时间里警方已经在汤旭家中完成调查取证,包括客厅书房会客室和地下室的监控、汤旭电脑里的文件、汤旭网盘里的文件。蒋小红被苏雅亲手解救出来,警方正在一一联系在汤旭这里做过心理咨询的病人及其家属,许诺父母也在其列。
我对记者讲述了我和汤旭在网络论坛认识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隐去了许诺和我认识、我和黄千的约定、我的计划这些事,其余我都和盘托出,并成功博取到了记者的同情。
这件事随着采访稿在网上的发布而发酵起来。
我出院后被接到了祝家休养,这天我坐在祝家的书房里上网,浏览微博上的实时评论。
有一小部分人指责我和汤旭网恋并见面,更多的人是在骂汤旭,因为大部分人说,受害人还是个未成年呢,汤旭既□□又杀人,我们不能受害者有罪论,有罪的是汤旭,而且他还□□了不止一个人!
还有人说,你们发现了吗,两年前怀孕自杀的高中女生,其实是被汤旭□□才怀孕的,也是被汤旭杀的,原来,我们都错怪她了。
这时徐娉婷端着一盘草莓走进屋来,温柔地喊我的名字,说来吃点水果吧。我关掉网页,拿起一颗草莓放进嘴里。
电脑旁边放着我的笔记本,上面新增了几句对话。
何夕:亲爱的何情,我已成功完成我的计划,罪人会受到他应得的惩罚。
何情:你做得很好,但是如有下次要更加小心,这次还是过于冒险了。对了,记得把我们的信和许诺的信从邮局取回来。
何夕:知道了。有一件事我还是没有想明白,外公是怎么在逃难路上活下来的?他们是怎么找到食物的?
何情:这件事我也不知道,也许以后我们能想明白吧。
徐娉婷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我起身走到房间的落地镜前,望着镜子里穿着徐娉婷买的新衣服的自己,轻声喊了一句他的名字,何情。
手机叮了一声,是有短信进来。我拿起手机,发现是我昨晚例行给葛黎发报平安短信时输错了手机号最后一个数字,发到了另一个陌生人那里。此前为了不被汤旭知道何建军和葛黎的电话,我没有把他们的电话保存下来,每次都是手动输入。现在收到短信的陌生人回复了我的信息,内容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娇娇,是你吗?
注1:出自托尔斯泰《苦难的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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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