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糖水铺的时候,子瑜她爹已经捧着茶碗在屋里和那两位白衣老兄相谈甚欢。
角落里绑了两个粽子,靠在墙上满脸的刚毅悲壮。
她爹见她回来,呵呵一笑,“闺女来了。”
又看见行远和她一道回来,两眼霎亮,端着茶碗抚着肚皮,好似见着了良婿。
行远赏脸得很,一进门就亲切地唤了一声叔。
子瑜觉着爹似乎是不大想要她这个女儿了,行远那一声叔字简直同爹字无异。
那两位白衣老兄毕恭毕敬地站起了身子侯在旁边,把长凳让给了行远。
他优雅地坐下,仿佛把那短了一截腿的长凳坐成了镶金镶玉的宝座。
行远开始和她爹打商量,“叔,得借间屋子用用才好。”
她爹语气十分和蔼,“屋子不是问题,给个院子都成,只是也不能白白就给公子你用了,我父女二人统共这么大点地方,这一下子塞五个人进来未免有些……”
行远会意,笑道,“自然有租钱的。”往旁边伸了伸手,白衣服乖乖掏出钱袋放在他手上。
老爹笑着瞥了瞥钱袋道,“还得问公子要做什么,准备了多少租钱。”
“我只审一审他两人,顺道寻个地儿暂住些时日。”
他把钱袋囫囵个儿推过去,“这些全是叔的。”
子瑜眼睛直了。
此人果真非同寻常,她这辈子活到现在都没见过有人一下子掏出这么多钱来。
刚才还讲要把糖水铺赚的银钱分他一分,可单单桌上这些银钱把他们家铺子盘下来都绰绰有余。
十分丢人,十分自不量力。
她爹自见着行远起笑容就没离过脸,这会儿收了钱袋更是笑得灿烂,丢了茶碗掂了掂分量,看样子很是满意,往身后指点,“这屋里进到后头去,往左拐个弯,穿堂过去有个空院子,随公子怎么用罢。”
行远桌前拱手相谢,起身往里走,白衣老兄一人提着一个粽子跟在后头。
他走到半路回头道,“还得劳烦叔一件事,要几盆水和几张帕子。”
老爹笑呵呵应了下来,“那我给你几位放院门口。”
行远放心地离去了。
子瑜馋那一袋钱已经馋了许久,这会儿坐在她爹旁边欲讨要过来开开眼,哪料她爹脸上横肉一沉,郑重其事地把钱袋搁在桌子正中,那神情活似白日撞鬼,估摸着是欢喜得有些傻了。
她表示理解,“贵公子么,听闻这些公子出手一向阔绰,但凡碰见顺了心的,那银钱就和流水一样地撒,咱们这是时来运转了。”
她伸手去拿钱袋,被她爹一巴掌呼开,“别动。”
“这小子不是一般人。”
子瑜听见他这一番定论嘿嘿笑一声,“那能是一般人么。”
她爹看上去十分严肃,“这钱暂时还不能使。”转脸看她,“丫头,你灵巧,今晚躲在暗处听听动静,我看他旁边跟着的两人有些功夫,盟津这地儿不太平,别是帝辛那头跑过来的——你也见着了,他们今日不是才抓了两人回来。”
子瑜心道姜还是老的辣,周到还是她爹周到,那贵公子可不才问过她怎么看帝辛么,她怎么回答来着,好色、暴虐。
这要真是帝辛那头的人,她还有活路么。
可是又想着今日他英雄救美那一番壮举,不免心中纠结。
多想无益,待到夜深人静时,子瑜爬上了墙头。
屋里烛光还没灭,就着那窗户纸上的人影儿,能瞧见窗边一个人扬起了长鞭。
子瑜呼吸一滞,这可不得了。
她是听人讲过老爷们逼问家贼会动这样的家法,但没成想那人模狗样的贵公子竟和他们是一路子的。
长鞭扬起落下大约十几次,一白衣老兄推门出来,手里捧着盆水。
是她爹之前摆在门口的。
哗一声那水被泼在旁边的地里,晚风带着血腥气在她鼻腔前头徘徊,他又带着盆进了屋里去。
门没关。
他进去哐啷哐啷不晓得弄了些什么,端着盆又出来了。
眼见着白衣老兄从窗前走过,烛光照在盆里,子瑜一眼看出来那里头全是血。
她杀鸡的时候把鸡脖子一抹,也像这样满盆血水。
白衣老兄泼完了水,那血腥气就直往她脑壳里钻。
子瑜已经有些受不了了,这般场面哪是她这么个小女子能看见的,要是被这几人见着她趴墙头偷窥,指不定死得怎样惨。
果真她爹还是厉害,想得多又想得长远。
当下她提着一口气准备开溜,慢慢把身子落下去,右脚往来时铺好的石块上勾。
没勾着,许是身子落得还不够低。
她于是又往下落了落,又伸脚去勾。
又没勾着。
怎么回事。
她皱着眉头往地上看过去,就见着一人长发飘飘,默默站在她后面,不言不语地盯着她。
这着实有些吓人,子瑜浑身发麻,两手一松,笔直从墙上落了下去。
她大字躺在地上,终于看清了来人的下巴。
那是行远的下巴。
简直比撞了鬼还可怕,她又想起方才的鞭子,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寒噤。
行远公子低了尊首,朝她笑了笑。
这一笑笑出了她满背的冷汗。
他轻抚小扇,“姑娘在自家地盘上怎么还要翻墙呢,这屋子虽说是暂时被租了过来,到底还是姑娘家的,要进便进,我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蛮横人。”
她现在着实是不大想进的。
行远慢慢伸出了他骨节修长的一只玉手,看样子是打算扶她起来。
在他手慢悠悠伸到一半的时候,子瑜已经一骨碌爬起了身,谄笑道,“公子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不急,姑娘随我进屋喝碗热茶再走不迟。”
约莫是要杀人灭口了。
她今夜恐怕小命休矣。
屋里点了香,严严实实把血腥气盖了下去,偶尔那腥气冒出点头,混在香里竟然混出了一丝不合时宜的暖意。
子瑜瞅着角落里伤痕累累的两人和那两个白衣变成血衣的大哥,大哥还很是对称的一个左手长鞭右手大刀,一个右手长鞭左手大刀。
刀上还粘着血块。
她一时心中悲戚,颤抖着捧起行远递过来的茶。
他轻轻摇着小扇,半倚在桌旁,状似不经意道,“怎么把这满身血污的两人留在屋里。”转过来看着她,“万一叫姑娘看见了多不好。”
万一个鬼,统共巴掌大地方两个大活人她能看不见?
这话说得属实来者不善,子瑜的手已经抖得有些捧不住碗,一路端着的笑容也快撑不住了,搜肠刮肚地想着怎么回应,屋里沉默许久,她干笑两声,“呵呵,哪里有人。”
一个敢问,一个敢瞎。
行远满意地点了点头,很是菩萨心肠道,“如此极好,既然姑娘今夜什么也没看到,便回屋罢。”
子瑜抖着手把茶碗顿在了桌上,又抖着腿站起来,慢慢转身想走。
行远在她身后道,“姑娘可仔细些,别说了出去。”
她哪里有那个胆子,这会儿只想着逃出生天后要去找亲爹哭诉一番,行远好像看穿她的心思一样,补了一句,“也别和叔讲。”
他又似乎是笑了笑,“去罢。”
子瑜落荒而逃。
这人实在招惹不起。
走了一半,只觉背后森森有寒意,沿着脊梁骨直窜到了天灵盖,她惊恐地站住了脚步。
“姑娘怎么不走了?”行远慢慢悠悠在她身后开口。
这人走路都没得声音,可怕得很。
子瑜回过头哀求他,险些掉下眼泪来,“公子,我真的什么都没瞧见,你看我这指甲盖大的胆子哪敢把这事儿给说出去啊,你饶了我罢。”
行远晃晃扇子,点了点头。
她于是吊着眼泪试着往前走了两步,他也跟着一道走了两步。
从他胳膊缝里头往屋内望望,那两个大哥拿着刀好似蠢蠢欲动。
模样像极了她家门上的钟馗。
子瑜崩溃了,破罐子破摔,“我要做什么公子才肯信我,不然横竖我这一条命也不值几个钱,公子就拿去,从此后我也再不会开口了。”
这话一讲完眼泪吧嗒掉下来。
她估摸着自个儿看上去应当很有一番宁死不屈的风骨。
行远笑道,“何至于此啊,姑娘只不说出去便好。”
这笑容白天的时候她看着还很是赏心悦目。
实在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子瑜心一横,也不哀求了,抱着必死的决心道,“我今日就是瞧见了,也装不了没瞧见的样子,但我既然应了公子就必定不会说出去,公子你若还不信我,就叫那大哥跟着我,这话我也放在这儿了,我要是往外说一句,要杀要剐的任由你处置。”
吧嗒又落了滴眼泪下来。
行远道,“这也是个主意,不过他二人这会儿满身血气的模样被姑娘瞧见了,恐怕往后也都不敢再见他们,就由我来看着姑娘罢。”
今夜之前他说出这样一番话应当会叫子瑜满心欢喜,可是今夜他这样讲,着实叫她满心忧愁。
实在是忘不了自个儿挂在后墙上回头看见的那一个形如鬼魅的身影。
次日再出摊的时候,行远果真坐在里屋,隔了个小窗子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