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峦叠翠间有阳光穿过,照在两个相畏的身影上。
暖意笼罩着山谷,曹丕昏睡了两日,出了一身汗已将体内的寒气发散了。他茫然地睁开眼,看着眼前的景致,挣扎着起身,摸了摸身上竟是干净的里衣,身旁还躺着一个酣睡的少女。
不远处是一堆灰烬,他的玄色澜衫被架在树枝上,大袖随风摆动着,想是已经晾干了。
少年有些不解,垂眸看着那好眠的少女,不记得自己坠落山谷之时还有旁人。他觑着少女的姿容,肤如凝脂,仙姿玉色,不似山野长大的女子。
曹丕瞥见不远处精致的食盒,以及价值不菲的朱钗首饰,再度确信她颇有些出身。
他迟疑了一下,虽然是一件大氅,到底靠着这个抵御了秋寒,好歹患难与共一场,便细心给她掖好。
“真美.......”少年望着她,感慨道,初醒的那一瞬,他还以为遇到了仙女。
脑袋猝然一痛,脑海里闪过那日出逃的行景。
刀光血影之中,他被人拱上马匹冲出了围困,可余下的人却没有那样的幸运。他的大哥、堂兄、还有父亲器重的大将军都死在沙场。
张绣没想过要放过他,派人连赶三天三夜,宛城和邺城相隔四百里,仍旧穷追不舍,就为了一个八岁的孩子。
曹丕无奈一笑,大难不死捡回一条命,如今还不知该怎么回去。
而那边的甄宓,此时翻了个身,颇有些不舒服地嘟囔了一句。
山野之地怎能与家中的软被锦帐相比,自然是睡不踏实的。
在曹丕的注视之下,她微微蹙了眉宇。他转过身,不自觉加快了穿戴的动作。
甄宓将醒未醒之间似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睁开眼睛,豁然起身,四处看了看,惊见有一身形消瘦的少年,站在河边。
听得动静,曹丕扎着束腰的手一顿,侧过身望了她一眼。
那眼神算不得良善,甚至有些警告的意味.......
眼神相触,甄宓的心不自觉漏跳一拍。她从未见过一个孩子的眼神是这般犀利,只需一眼就能将人震慑住。
“你是何人?”曹丕回过头,谁也看不清他的容色,只是闷闷问道。并不是对她不屑一顾,而是因为他不敢直视这样美好的少女,便是多看一眼,也能觉得摄人心魄失了端正体统。
听得曹丕问她,甄宓这才想起落难之事,又想他身上也没有刀剑能伤人,一时就轻松了,托腮道:“大凡问人来历,也需自报家门,敢问小公子是哪里人士,如何落到这般地步?”
小公子?
曹丕蹙了蹙眉头,不甚满意,道:“我姓夏侯,家在宛城。因战乱与家人失散误闯邺城,失足掉落了山谷。你呢?”
夏侯.....
十分陌生的姓氏。
甄宓想着邺城似乎并没有夏侯这个姓氏,心道他必然是外乡人无疑了,对他说的话也是半信半疑。
“我姓......”她其实不善说谎,脸一红,忐忑道:“郑......我和哥哥探亲回邺城,途径山林被一行黑衣剑客追杀,虽然不知是否与我家有仇,那些人却是追着我的马车不放,车架掉落后,大抵我是被水流冲到了附近。”
少年神色凝重,这才正色看向甄宓。
他信步走到甄宓面前,端坐下,道:“可记得有多少人?”
“七八人模样罢,”甄宓看着他严肃的模样,迟疑地问:“难道,他们是寻你......”
曹丕蹙眉长叹一口气,这女公子说来也是被他连累的,必定张绣军打着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的念头,才招惹上的这家人。如今见她并非是个草包美人,身陷囹囵不哭不闹,端庄持重的模样,叫他心生敬佩之心。
也不知,阿尚可曾寻过来。
咕噜噜.....
突兀饥肠辘辘的腹肚鸣声,叫两人皆是一怔。
自从跌落山谷,甄宓已有一天一夜未进食,自然是饿极了。她自持端庄淑女,几时在人前这般失态过,心下又是懊恼,又是羞愧,只是低下头装作无事发生,暗自又庆幸落水时没有放开这一盒吃食。
她起身取了食盒,揭开盖子,小心翼翼问道:“外祖家的小点心,小公子可要一块儿吃?”
曹丕见她相邀,蹙眉看了她一眼,并不接受。他如今病体初愈,本就毫无胃口,自然不想吃东西的。这位女公子果然是养尊处优,根本不懂得照拂人。虽然她帮过自己,但侥幸活下来的原因,还是素日勤勉练武的好处。
“多谢姑娘好意,只是家里人告诫贫者不受嗟来之食。”他说道:“姑娘大恩,子桓改日定登门拜谢。”
子桓,听着倒有风骨之意,是个好名。
甄宓见他不肯接受,猜想是哪里的读书人家,对于子弟教导过从严苛了,便也不强求,只是自己吃了些果腹。
“深山老林,姑娘难道不怕吗?”他坐在对面,看着少女怡然自得的模样,有些探究地看向她,说:“这附近并无小径,平日里必定是无人经过的,一时死在这里也无人能察觉。”
“我哥哥定会来寻我,”她十分自信笑道:“从小,他就没有抛下我的时候。”
她提起甄俨时,不自觉两眼生出光芒,神色亦颇为自得,好似以这位兄长为荣。这是对家人绝对信任才能流露出的感情,曹丕看着她从容自如好似不知燕处危巢的模样,也不知该说什么,想起自己的家人,倒是羡慕她。
“料想你也不是一人出来的,”甄宓好奇问道:“你家里父母兄弟,也会来寻你的?”
寻他?
曹丕心头不禁冷笑,他父亲现如今自顾不暇,哪里还能记起他来。前几日一向疼爱自己的大哥战死沙场,以他父亲对兄长的偏爱和疑心,回去少不得一场嫌隙。
或许他父亲还会在背后痛哭流涕,感慨死的怎么不是自己......
“我家里兄弟子侄众多,少我一个,多我一个,也不会有人在意。”他扯了扯嘴角,惨淡一笑,所谓父母慈爱兄友弟恭,是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温暖。
正出神,忽而脸颊被人拧了一边,有些发痛。
曹丕拍开那只纤纤素手,捂着脸,颇有些不痛快地说道:“你做什么?”
“小小年纪,作什么凄凉落寞之态,”甄宓想起自己失落的时候,哥哥就是这么来敲打自己的,便笑道:“给你醒醒神,好好的少年郎,偏就老气横秋的。”她见曹丕有些孩子气了,倩然一笑,又道:“这样看着,倒像个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