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明灭一瞬,甄俨端起茶盏的手一顿,没逃过张氏的眼眸。
她刚想出口婉拒,不料被儿子抢了先。
“妹妹所言甚是,合该如此。”
“佑安!”张氏瞪他一眼,并非不肯周济百姓,而是因为粮价一事本就不是甄家说了算的,若为此惹怒了袁家,她不愿意落得和陆康一家的结果。
“这伤天害理的营生,儿子也不喜欢,”甄俨放下茶盏,笑道:“母亲不必害怕,儿自有主意。妹妹想做什么就去做,不必举棋不定。”
甄宓一听,忙笑道:“多谢哥哥。”
“去罢,我和母亲还有事相谈,夜深了,仔细着凉,早些歇下。”
张氏看着女儿出门去,又望向甄俨,问道:“这趟去宛城,可见到贾诩了?”
“见着了,张绣要投曹家。”
“曹家?”张夫人愣了愣,不曾多想,就问:“张绣杀了曹昂,曹操能容他?”
少年眸中泛着幽光,面上自染一股阴戾,森森然道:“张绣是战将,渴望建功立业。而曹操失了韦典,正缺臂膀,张绣正好补了缺,又带来了战力,自然是一拍即合的好事情,眼下容他才是上策。”
“可你如何向袁大将军交代,”张氏听罢,又想起袁绍,说:“你去了一趟宛城,反倒叫人投了敌方,只怕袁绍迁怒于你。”
“袁绍招安张绣,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事,”甄俨望向母亲,安慰道:“大将军账下兵强马壮,眼看着要登顶万人之上,此时张绣来投也未必有用武之地。何况张绣虽守宛城,人却粗鄙,言行无状,大将军知道他的本性。”
“既如此,你自行裁夺就好。”张氏听着松了口气,又问:“阿宓说要周济邻里,你如何应对,这里头牵扯多少人的利益,你难道不知的。我也不是舍不得那些粮食,只怕引来祸患。”
甄俨却笑了笑,无奈道:“家中富足本就十里皆知,那黄巾军初时不就曾打家劫舍?横竖屯粮在家都会引来祸患,还不如散与众人分食,博个好名声,将来对阿宓也好。”
“但愿罢。”张氏叹了口气,突兀轻咳了起来,一声一声听得揪心。
“明日请个大夫来看,”他上前替母亲顺着脊背,担忧道:“这一趟出门,倒是遇见华佗的弟子吴普,听闻他医术极佳,近来游历至此,定能将母亲的病看好。”
她却笑着摆摆手,沙哑道:“不必了,不过是老毛病罢了。寿数天定,唯有你们兄妹安好,母亲就宽慰了。”
翌日。
阿宓起了大早,在张氏那儿取了对牌,带了一队侍卫就急急往粮仓而去。
那管事手里握着对牌,蹙眉确认再三,战战兢兢问道:“女公子,这可是十万石粮食,价值万金,果然都要开仓放出去吗?”
甄宓秀眉一竖,握着绢扇,不快道:“我难道还能与你扯谎来的,自然是真的。外头已有人去四处报信,一会儿来领粮食,难道还要叫他们空手回去吗。你若迟迟不放,误了时辰,伤的是家里的体面。”
管事听她如此说,顿时不敢多问,只从腰间摸出钥匙,打开了库房大门,取刀在圆仓上划开一个口子,金黄的黍稷犹如水泄而下,落到了地上。护院拿了麻布袋接着,一袋一袋累到院子里,侍卫们将一车车的粮食运送至正门外。
附近支了彩棚,早有饥民翘首以盼,只把家里的能装粮食的东西都带来了。
晌午时,甄宓站在角楼上,顶着烈日看着远处的情景,担忧道:“该先支一座粥棚的,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都没力气搬粮食。”
微兰却笑道:“姑娘已是积大恩德了,升米恩斗米仇,雪中送炭本就可贵,再多反倒惹人口舌,好事也成坏事。都是邻里百姓,不短这几步路,回家自然有吃的了。”
“说的也是。”
此时附近的楼宇上,亦是有人远远看着甄宓,见少女登高远望迎风而立,眉宇展露一丝笑意。
“公子,丞相来信。”薛苍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了上去。
曹丕伸手接了,取出信件匆匆览了一遍,转身将信件放在烛火上燃尽。
“丞相说什么?”薛苍小心翼翼觑着公子的神色,问道。自那日脱险,薛苍已着人快马加鞭往许都送信去,等了好些时日才等到回信,却见公子神色不快,
“无甚,”少年一双水眸带着寒气,幽幽道:“张绣率军来降,父亲欣然接受,把四姐许给张家了,命我暂且留在邺城。”
他几个姐姐命数都不大好,去岁三个姐姐一同进宫成了献帝的嫔妃,如今四姐才刚及笄,大哥曹昂尸骨未寒,父亲就将她许给仇人之子张家。虽不是一母所生,兄弟姊妹间却也不曾生分了,何况姐姐们性子敦厚,待他也极好。
想着前一刻还是血海深仇,现如今到成了儿女亲家,似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只是曹丕却觉心寒,冷笑道:“等我到了年纪,也不知会塞哪个降臣的女儿给我。和父亲的大业相比,这些做儿女的,不过都是棋子罢了。”
薛苍听了脸色一白,不敢出言相劝。
他望向角楼上衣袂飘飘的少女,眼见青天白云,站了半晌。少年裙摆微提,走到外头,伸手抓住围栏,看着甄府外集结的百姓。
“天未亮时有打更人奔走相告,说甄家今日开仓放粮,周济城中百姓。”她见公子望着人群,说道:“来了不少人,甄俨倒也颇有胆量,竟敢反其道而行,从此失了袁家的信任,甄家恐怕自身难保。”
曹丕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这未必是甄俨的主意,不畏强权这一点,倒也能叫人高看一眼。也不知,甄俨要如何向袁绍交代。”
事出突然,甄宓忽而觉得如芒在背,四下看了看又不曾发觉有人,又觉自己多心了。
不多时,云竹忽而寻了过来。
她匆匆登上楼宇,定了定气息,朝甄宓躬身作揖,道:“姑娘,外头来了个道士,听说与老爷有故交,公子请姑娘下楼拜会。”
“道士?”她不曾多想,但听得是兄长的座上宾,便也不做多想,道:“知道了,我这就去。”
云竹在前面引路,她便多问了几句那道士的来历,却只打听出他是游历之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便也不再多问。横竖母亲和兄长在身边,不至于出了岔子。
甄俨端坐在正上首,张夫人升座于后,却不曾用屏风阻隔视线。
在甄家除非是极熟稔的亲眷,旁人是断然不会这般随意。她一见母亲和哥哥皆在,心下有些好奇。
那道士虽有些年纪,眉宇还算清秀,见了她忽而愣了愣,随即含笑垂首一揖,“见过女公子。”吴普朝张氏说道:“一别十多年,女公子竟这般大了。”
张氏笑着承应,又招呼着阿宓来拜,说道:“还不过来拜会,只站着作甚。”她一面叫着女儿,一面引荐道:“这是华神医的弟子,现如今是道家的尊长,吴世叔。”
甄宓乖顺地作揖道:“吴世叔安好。”
“女公子多礼了,”他忙道:“今见府上开仓放粮,大争之世实属难得,甄家功德无量啊。”
“这都是我这小女儿的主意,小孩子家心善见不得人挨饿受冻,去了一趟外祖家,回来就嚷着要布施。”张氏端了女儿递来的茶盏,笑道:“见笑了。”
吴普却笑着摇头,说:“女公子心怀天下,颇有凤仪天下之望,假以时日必然一鸣惊人,流芳百世。”
“承你吉言。”张氏只是笑笑,并不放在心上。
“只是......”他蹙眉摸着胡须,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也不知女公子定亲否?”
甄俨便说道:“妹妹与袁家二郎有亲,今日相请,也是想请世叔扶乩看相,有个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