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京城之外,宁朝近来谨慎极了,只是外看着仍与往常无异,他等身上伤好透了,计算着时节,只等杨白草秋,这才将离开之事提上行程。
按照鹿府丞的话,他这见不得光的刺客,只需将月娘带上京,交给指定的人即可。刘嬷嬷担心中途有变,临别前几日,将聂月娘狠揍了几顿。
宁朝那时在门外看着,心有不忍,于是转过身倚着院里一棵树。身侧的张休讥讽她是青楼烈妇,该打,在一旁煽风点火,直到最后,屋里声音渐息了,宁朝望了一眼,转瞬又闭上眼。
入秋,天高气爽,穿了一身粗布白衣的少年头上扣着斗笠,刘嬷嬷在门口叮嘱了他诸多路上应注意的小事,宁朝一一记在心里,笑容颇为诚恳。
那辆停在巷口的马车里,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少女砰砰用头撞地,宁朝出了巷子听到声响,快步赶过去。
“聂月娘!你要把自己撞死?”少年扬起车帘,见她一头的血,眉头一皱。
马车里的少女已经先被人用汗巾子堵了嘴,这会子眼神如刀,对上宁朝那一张脸,恨不能剐下他的肉。
“你也别瞪我了,这一路还有好长呢,到时候可别把自己气死了。”
“呜呜呜!”
宁朝重重甩下帘子,话说着,爬到马车上,一鞭子下去,就听见嗒嗒的马蹄声混入了街巷红尘当中。
这一路艰辛姑且不提,对着路途中的眼线与同行,宁朝装得了傻,亦下得了狠手,只是迟早要与她抖落些许真相的,两人不过咫尺距离,他却难以开口。
自己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混账,早先对兰青已然百般的引逗,如今多个月娘,他细细回想起来,十分的不自在。
而月娘这一路也有意无意察觉出他的心慈手软,言语慢慢地便温和起来。
这一日两人停在城外一处野店休息,月娘见他在前与掌柜的讨价还价,自己便偷偷地用小手拉住了少年的衣角。宁朝为了掩人耳目,虽松了她身上绑缚的绳子,但手腕上还是用绳子紧紧绑住的。
拨算盘的掌柜老头瞄了眼,笑呵呵道:“你老婆?”
宁朝摇头:“错了,是我妹妹。”
掌柜老头抬眼比对比对,微微点头:“是有些相像,只是咱们这儿就一间房了,今儿来京畿赏红叶的人颇多,你二位挤一间房,五十文钱,如何?”
五十文钱?去死吧,都是同行,他才不会真傻乎乎地给五十文。
只是宁朝沉吟片刻,未等开口,身后的月娘就脆生生道:“那房在哪儿呢?”
宁朝眼神示意她闭嘴,自己赖在柜台前还想还价,掌柜意味深长看着面前的少年,算盘打得震天响。
“爱要不要,等晚些时候,咱们这边生意好的,定是连柴房都要挪出来。小兄弟你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白衣少年抬手,趴在柜台上笑嘻嘻道:“掌柜说的是这个理,但咱们江湖儿女蓬行天下,未免有些习惯,诸如这一文钱都要掰成两半的花。老哥你听我一言,你们把你后面柴房借我住上一夜,加钱便减对半,这最后一间房,等晚间人多了,你便是卖一百文,那也有人上赶着要。”
老头哼哼笑了几声,手按住算珠,慢悠悠道:“不是不可,只是你身后这个妹妹,答应吗?”
月娘被湘王圈成外室后,确实养尊处优,但在那私窠子里,吃了大苦头,今见他问这话,抢先一步答道 :“跟暮哥儿在一起,就是牛棚也住得!”
宁朝听在耳朵里臊死了,怪道:“小姑娘说的什么话,我是你哥哥,又不是什么情郎,真真叫人浮想联翩,坏我名声。”
见她盯着自己,宁朝别过脸来,嘴里道:“这是你说的,咱们今晚柴房歇息。”
他交了钱,便去马车里搬被褥席子。如今入了秋,晚间天寒露重,店家厨房里熬了羊肉汤,宁朝端了两碗。
月娘一闻见味儿就干呕,宁朝无奈,只好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一个人吞吞吞喝完两碗。
厨房里的烟尘被檐下风灯照得缥缈异常,白衣少年捧着碗,正想把碗送回去,恰野店的伙计抱着一大捆马草往前面的拴马桩走去,最后一间房被晚来的客人住下了,前厅里传来絮絮的说话声。
宁朝瞄了眼,一个容长脸的丫鬟挡住大半门内的景象,青衣妇人戴着锥帽,身姿绰约,一侧的男人……
甚是熟悉。
少年连忙探头细看,不妨被人从后推了一把,霎时心都跳到嗓子眼,唬住了。
“你在看什么?”
宁朝丢下碗,耳边聂月娘的声音模模糊糊,他有几许失魂落魄,反手将人塞回柴房里,自己则去上前打探情况。
今日宋诩休沐,带着兰青去城外赏景,京城东面的锦屏山上,红叶漫漫如霞,因着情不自禁,两人姗姗归来迟了,辛亏此地有家野店。
兰青上了楼,木质的楼梯发出吱嘎的呻.吟,灯火昏黄中,她想到宁朝那间破客栈。
竹景在房间里铺被褥,她洗了手,面前是宋诩拎过来的食盒。
“是些炖烂的鸡汤,等会再叫他们送热水,外面不比家里,若是晚上睡不着,我们说说话。”一身青灰直裰的男人盛着汤,声音轻轻,安静的房间里,兰青打了个哈欠。
只是等到宋诩把碗递给她,她闻着碗里的鸡汤味,从胃里忽涌上一股恶心的感觉。
兰青连忙捂住嘴,干呕了几声,再望着面前的鸡汤,不觉打了个寒颤。
“我不喝,你、你全部喝了罢。”
宋诩定定瞧着她恹恹的模样,抬手让竹景去客栈掌柜那头问问,有什么开胃的饭菜,不拘多少钱,先做一桌就是。
兰青用手托着脸,就听宋诩道:“近来张大夫可有定期为你请脉?”
她摇了摇头:“隔三差五总要见人,他说话我也听不懂,总归都是身体无恙,我便让他回去了,不必再上门。今天身体不适,我猜大抵是吹了风,如今头也晕沉,保不齐明日就要感风寒。”
宋诩抓着少女的柔荑,瞥过兰青的肚子,心里隐隐有猜测,却不愿意说出口。
他温声道:“明日看过大夫,若真是风寒,千万要遵医嘱,不可不吃药。”
而兰青从没想过自己如今这般体质还能受孕。她在湘王府住过一段时日,侥幸拿回一条命,却有体寒的毛病,月信不准,每每来时,腹疼如绞。
这夜她只吃了一碗清淡小粥,清秋寒夜,两人同床共枕,兰青困意来的极快。
黑暗里,宋诩抱着怀里的人,听到枕边人平稳的呼吸,又等了会儿,手才摸到她的肚子。隔着单薄的亵衣,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
他埋头轻嗅着她发间的暖香,尚未请过大夫诊脉,他却暗暗笃定兰青这是有孕在身了。
宁朝晚间在厨房里忙来忙去打下手,跟厨子混熟了,夜里吃宵夜的时候拐弯抹角朝野店里的伙计打探那最后一行人的消息。
得知是一对官家夫妇,他竟有虚惊一场的感觉。只是转眼到了第二日,宁朝才稳住的心神被晨雾中两张熟悉的面孔击得稀巴烂。
“哥?暮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