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青在马上回过头,视线越过叶止的肩头,那些人影愈发渺小,渐渐地遥不可见。
“宁朝有十分把握么?”她不敢问太多,心里头觉得是凶多吉少。
“若无把握断不会如此。我们在前头等他。没了约束,他也不会吃太大亏。这些年宁朝不读书,武艺却不荒废。算是个一流高手。”叶止说。
兰青抓着衣角,雪地上折射的阳光格外刺眼,前方是槲叶镇。
宝源逃的快,事后吹嘘着宁朝本事有多大,安蚕宝的心,后才替几个人安排住宿饮食去了。
“这路上是有人故意埋伏,冲着宁朝去的。若不然他不会放心地叫我们先走。我们先等几日。”叶止说。
兰青坐在炉子边,地上躺着一只懒猫,她捧着粥嗯了声。
镇子上的小逆旅不大,除了他们几个外还有几个北地卖皮草的货商。天气寒冷,那三个汉子热了一壶便宜的大麦冲,因着爽朗性子,甚至喊上邻桌他们几个。
“这天越冷越要喝烈酒,昨夜好大一场北风。落雪不冷,雪化了最难受。但亏得这场雪,这短短几日货就出手颇快。昨儿,有个富贵老爷,一口气就从咱们这儿买了三件狐狸裘。都是没有杂色的,咱们哥几个初时还以为做梦。”
原来他们是要跨河去卖货,这一路上都是小城小镇,不奢求有大买主,偏偏有这个好运气。
几个人越聊越投机,叶止此时口若悬河,一改在福安县清冷寡言的相。
叶止笑道:“若非货物值当,谁会买。不知阁下能否让某瞧一瞧剩余的。带着舍妹行路,入冬天寒,到底要买件皮袄才好。”
几个客商知道他是读书人,还带着女眷,没什么防备,喝完酒就带着人到货车前卸了点货让他挑。
“不是咱们吹,就这样的毛色手感,少说也要四十两。到了汝溪,这还得翻一番。”
叶止点点头,说道:“确实是好皮子,那位老爷一口气买的三件这儿想必是再没那般好的了。”
客商老大笑了笑,道:“那三件自是价高。原本准备卖一百两的,结果贵人眼都不眨,雪花银三百两,前脚取了后脚就有人送银子到跟前。咱们哥几个没见过这么阔绰的主顾。想仔细瞧瞧,结果您猜。”
“怎么?”
“啧啧,好气派,有钱都堆砌不出那样的气度。”
叶止若有所思,把兰青唤过来,问道:“你喜欢哪一件?”
狐狸皮,灰狼皮、獐子皮等等,兰青看了叶止一眼,他抄着手,微笑:“天冷,莫要受寒冻着身子。”
兰青知道他的意思,选了件灰棕狐狸皮草。那几个人收了钱,眉开眼笑的,叶止跟她往回走,一路上说道:“想必不简单了。”
他说的是童山岭被围的事情。
槲叶镇来了这样的人,又在年底,显然有目的的。
“该不会早先就冲着宁朝来?在这里守株待兔?”
“图宁朝什么?”
兰青想不通。
叶止思索后,猜测道:“有人查过宁朝,他如今是个落魄子弟,靠一身武艺吃饭。脑袋尚且灵光,为人面皮生得好,不是想要招他当护卫,那大概就是——嗯。”
这后头戛然而止,便是不说,兰青也知道他的意思。
不是没有可能。
“但愿宁朝平安回来。”她合掌道。
—
寒夜将至,雪地上溅出的血凝固成冰,几具尸体还冒着热气。
周围山林里似乎还有狼嚎,提刀的少年环顾四周,呼出一口气,眼角眉梢戾气横生。像是杀不够,但身体的疲惫后知后觉。
“这是第几个了?”他用袖子擦拭长刀,自言自语。
汗水湿透衣衫,如今冷却后被风一吹,寒意上来。
宁朝站直身子,夜幕笼罩的大地上黑峻峻地树着一道高大屏障在眼前。几点星子零散分布,再无旁人。
他望着满地尸身,漠然不语。
“怎么不走?”
良久,人的脚步声传来,踩在枯枝落叶跟脏雪上,最后直直停在三步远的地方。
宁朝转过身子,但见黑幕下那人一袭青白衣裳,眉眼稍稍模糊,却是棱角分明的面孔,身姿高大。
“阁下这场戏看的过瘾,苦了咱们这些苟且偷生的。”
听他挖苦,鹿府丞不怒反笑。他身上披着一件狐裘,如此对待宁朝,听他这语气,忍不住道:
“这世道如此,不是你杀我,便是我要杀你。那五千两银子均分三十份,也够他们家里妻儿父母一辈子。宁朝,你的刀当真极快。”
他手上的是把锋利修长的苗刀,看似轻薄,不过提在手里就要另当别论了。
宁朝听到自己的名字,道:“我这把刀,才砍了你二十多个人头。若是不快,怕就是别人的刀下亡魂。”
“阁下花这样的气力拦我,不知有何指教?”
这样开门见山的问,鹿府丞笑道:“不过看看你是不是徒有虚名。”
“陆尧向我推荐你。”
“宁朝,福安县人,宁氏一族旁系,家中小有产业。父母双亡,不事生产,混迹江湖。武艺超群,慧敏年少,可堪一用。”
鹿府丞摸着腰上的玉佩,缓缓道:“耳里听的,嘴上说的,总不如亲眼所见。”
他一双眼眸深沉,将宁朝细细打量。冰天雪地中,荒郊野外,这是头一次见面。面前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身姿矫健,眉眼冷冽,提刀在手杀气未消。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宁朝得知陆尧推荐他,神情收敛,拱手问道。
鹿府丞借故而来,此番替太子检验幕僚,回礼道:“免贵姓鹿,单名姿,字仪容。”
宁朝心里念了一遍,恍惚中有记忆,姓鹿,名字取得马马虎虎,通身一看,客气道:“大人青年才俊,荒郊野岭守候,令人受宠若惊。”
巴巴半路截他,连帝都也等不到,宁朝不是傻子,半阖眼帘,不再作声。
“天冷,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随我来。”鹿仪容笑道。
宁朝拒绝不了,回首望着路尽头,问道:“可否容在下先去探望亲眷?”
“亲眷?”
鹿仪容笑容淡下来,停在车前,道:“陆尧信上没有提起,你成婚了?”
宁朝收刀入鞘,跟在他身后,解释一番。
“无妨,你若是担心我顺路照看他们。如今找你另有要事。等不及你去帝都。”鹿仪容道。
车上垫了御寒的毯子,茶水温热。宁朝看向窗外,马夫掉头去的乃是相反方向。他按着刀,向来冷硬的心肠被微微扯动。
他半路走,不能留信,兰青会多想罢?
她那个脑袋想的本就乱七八糟的,到时候还不愁死。
“能为陆大人做事,是在下的荣幸。此番有陆大人推荐,为太子殿下效忠更是喜不自胜。”
“太子看上你,确实是你祖坟上冒青烟了。这回事情对你而言大抵是囊中取物一般,你只消办好了,后头的好处多着。”鹿仪容道。
宁朝惯会与人客套这些,好话张口就来,惹得鹿府丞对他有所改观。
“我听说你开了一家客栈,整日入不敷出,适才出门赚人头聊以生活。”鹿仪容摇摇头笑道,“你若用心经营,何必刀口舔血?”
“各有各的活法。有人醉心功名,有人心向林泉,有的人就喜欢刀口舔血。”宁朝道。
“也是。太子这里有一桩事情,当初提起来陆尧陆大人第一个想起的便是你。”
鹿仪容叩着褆红小几,微笑:“你知道,陆大人向你透露过,湖广那头的湘王近来有动作。圣上入了冬身子便不大好,太子监国。今岁旱灾,拨出不少银钱出去,适逢年底,要花钱的地方太多,湘王一动,稍微棘手些许。”
“你们要我去做刺客?”
宁朝坐在那儿,人听得认真,唇红齿白,乖得不像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
鹿仪容摇摇头,笑的意味深长。
“成大事的人,不能将软肋留给他人。湘王什么都好,唯有感情一事耐人寻味。他平日里倒是装的风流花心,实则暗地里活脱脱的情种。”
“线人报信,在云梦泽西的临泉县,湘王私宅里藏了个娇娇。平日里极少带出来,宝贝的不得了。近来因着他有动作,人又换了个地方藏起来。杀人是下策,宁朝你要做的乃是将人偷出来。”
“私宅附近的暗卫非常人能敌,若非胆大心细、武艺高强的人不能胜任。”鹿仪容轻声道,“如今是多事的时候,那个女人务必要在湘王起.事前拿捏在手。你懂我的意思么?”
宁朝:“若是湘王装的更深,不是痴情种子,届时如何是好。”
“那时不归你管。”鹿仪容淡淡道。
他只是一把趁手的刀,又是拿命叩门,宁朝眼神落在冻红的手上。
家常便饭。
只是如今不由他的选择。
富贵险中求,说的大抵便是如此。
“既然太子所求,宁朝自然拼力一搏。若是事败,依规矩来。”他倾身道,一盒流云纹的木盒推到他面前。
那规矩,最坏不过要他的命。
马车走在官道上,交代完一切鹿仪容便留了一匹快马在路旁将人放下。
冷月寒星,宁朝望着旧路,不知是想起什么。
身后山峦一重一重,西风生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