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诩饮了口凉透的药,已不如起先那般绞痛。外面天色彻底灰暗,他听得那两个仆从吃饭谈笑的声音,一个人默默想了良久,出去找水洗脸。
没有人前呼后拥,他普通的只是个读书人,如今暴露在宝源与蚕宝的目光下,宋诩微微露出一点笑意。
丝毫不见从前的狠劲,蚕宝惊的饭从嘴里掉出来,指着他连连道:“你装什么可怜。”
宝源倒是谨慎,拍了拍蚕宝同她说道:“别管他,吃你的饭。”
他另备了份饭菜给宋诩,看样子人是不准备走的,独自躲回屋子,不知耍什么把戏。宝源心下觉得不妙,思虑了会儿,眯起眼。
“他该不会要赖上咱们?”
半夜宁朝携兰青归来,一听宝源如此道,头也不抬,烈酒浇在雪白刀身上,他笑着道:“女人心软,兰青是什么样的人,宋诩最是清楚。”
擦拭过的长刀照出半爿清隽的面容,宁朝弯了弯眉眼,又道:“总之我们也是要行一路,他今日来,过不得几日我们便可上路。”
此话不假,一个月不到,宋诩果真出手。
他向来有法子,不过与宁朝耗着,将近雪天才说服方先生。有他的话在,便也不必一路陪着。宁朝有事在身,丹阳县住了些许时日又开始收拾行李,临走前带着兰青回了趟福安。
福安淳朴,这个时节料峭寒风,来往的人步履匆匆,裹紧衣裳。
“冷不冷?”宁朝问兰青,两个人往前再拐一个路口便到了客栈。
兰青呼出一口热气,穿着厚实的夹袄,摇摇头:“回去看一看,你三叔如何?”
宁朝:“左不过留下,他这人颇懒,来了一个地方都要盘桓一阵子,懒得再动身。”
“等会我们去拜访他,当初是你叫他来的,如今却要往帝都去,知会一声。”
“极是。”宁朝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客栈里收收捡捡,转过身去备了份厚礼,留下兰青一个在屋里。
后院树木光秃秃的,兰青的视线凝在这里,失笑了声。大抵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有这样的心境。
好不容易出来了,竟还需往回跑。
原本萍水相逢,但照如今的发展,谁可想象。
过了年她便又长成一岁,虽说身旁无亲人,跟宋诩崩了之后那一段时日极为难熬,但难熬的时日总该有,人不能自欺欺人。
若非出逃遇见宁朝,兴许现下又是别的光景。
宁朝跟宋诩有很大不同,兰青望着高高的院墙外云絮堆积,躺在他惯常坐的躺椅上,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这大抵是同命相连的感觉。
喜欢一个人绝非无缘无故。
“望呆望傻了?”门吱吖开了条缝,石砖上一道斜长人影出现,宁朝大包小包提着,疑惑道,“方才还叫你了,往日里闻到烧鸡炙猪蹄的味道,反应快的不得了,今日稀奇。”
“有什么烦恼事,说出来听听。”
用油纸包好的烧鸡猪蹄摆在兰青面前的柜台上,宁朝手臂搭着,长眉一挑:“不高兴?”
他背着光,身上带着一丝寒气,入冬人都穿的臃肿,偏他身形颀长,只觉得有几分壮实。
兰青怅然若失道:“又要换地方,总觉得不自在。”
“客栈又破又烂,城里人也有的又坏又蠢,你这个小傻子记吃不记打。”宁朝很是笃定道。
“谁说我记吃不记打。”兰青辩解道,“我若是回去帝都,有人认得我,我依旧是个逃奴。在这儿没人知道,堂堂正正做个人有什么不好。”
宁朝知道她心里在意这个,笑道:“旁人能有什么证据,你如今身份已然不同。况且你是宋诩的逃奴,若是他矢口否认,旁人还有什么闲话可说?莫要为难自己。”
拆了油纸包,里面还热乎乎的,皮脆肉嫩,香味四溢。屋里没有别人,兰青卷起袖子撕了一对翅,那头宁朝还在外买了壶热饮子。
这会子时辰尚早,权当做早食了。
宁朝吃东西慢条斯理,更多时候不知在乐什么,慢吞吞喝着木樨饮子,神色温和瞧她。
兰青吃了一半,心满意足后适才抬眼,撞见他那抹眼神,霎时一晕,下意识擦了擦嘴角。
他整日若是没人惹他,自个就像是懒散散的蛇,躺在那儿不是想坏主意就是一个人发笑,旁人也不知想的是什么,更不知这天下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喜爱,一个人也不嫌无聊。
“你笑什么?怎么吃东西也是如此,难道这鸡这猪蹄合你眼缘,你不舍得吃?”兰青问。
宁朝道:“本就是买给你的,我喜欢的另有其他。”
兰青:“……”
想起他少年锦衣玉食,确实。而后瞄着他置在身后桌上的礼物,兰青觉得此番宁朝破费了。
有两坛黄米酒,两只烧鹅,四盒果子,应时细点名糕,一方葡萄纹的随形银线紫端研,一罐附近的霍山银针。
料想宁朝没有什么正经营生,她暗暗下定注意,这后头一路需要省钱。
帝都无价贵,若要久留不是容易事情。
宁朝仰着身,估摸着时辰,见她一个人盘算着其他,低头便开始啃猪蹄,没有半点形象可言。从前有钱,长辈又在,到底装模作样当个斯文人,今时不同往日,破败的小客栈里两个人低微的像是尘埃。被风一吹,便如将至的雪花,纷纷扬扬去向远方。
偌大的天地疆域之间,已是无根浮萍。
日中时分两个人到了医馆,在马上远远就看见叶止在逗弄几只初长成的健壮小狗。听到马蹄声,叶止去一旁净手。
这个时候没几个人在,他一个人坐堂,见到摆放在面前的礼物,叶止微微诧异。
“还未到年关,买这些来作甚?将出远门?”
宁朝嗯嗯点头,四下都看看,打扫的极干净,弥漫着一股苦涩药味儿。
“我三叔呢?这回往帝都去,好长一段时间不回来,该道个别。”
叶止望向他欲言又止,宁朝每次出远门,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事,此番道帝都,难叫人不多想。
“他们在外头吃饭,昨日出诊天明才回,你稍作等候就是。兰青也跟你一起么?”
那头听到叶止叫她的名字,兰青一愣,两个人望着,叶止笑了笑。
大抵想起她当时犯蠢的样子,颔首道:“许久不见。”
其实不久,兰青清醒后面对叶止实在觉得有距离,礼貌的寒暄,还是宁朝接过话头,免了她的尴尬。
叶止见他挡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也许明日。”
宁朝猜他意思,道:“会试在明年,你是明年要上京?”
叶止垂下眼帘,开口是:“我无意与功名场。”
叶家催他催的紧,三番两次实在恼人,看不惯他去做大夫。
“功名场没什么不好,你不如就随我一道上京,在帝都攻书。至于考与不考,三年一回,不知几多。”
“父母来信,难不成要招你回去,不许你考?”宁朝坐在桌案上,气定神闲道,“你家里那些心思,你心知肚明。人远行千里万里,谁能管得住。”
“你心上人已经没了,还窝在这处作甚?既然会看病,也该治治你心里的。”
他拍了拍叶止的胸口,像是看的很通透。
叶止不语,他端坐在案前,神情淡淡地,忽然听到上方有人笑了声。
“你倒是很像那位小宋大人。”
宁朝笑叹过后认真道:“明日江边,我带兰青离开福安,若是有缘,帝都相见。”
他并不强求太多,今日来只是与宁寻告别。后头过了会儿,他三叔回到医馆,叔侄二人作一番告别。
态度拿捏的恰到好处,既没有平日里的懒散,也没有过分的严肃恭敬。
宁寻正如宁朝所言,开张没多久,要长住些时日。
宋乐言抄着手,笑眯眯瞧他,站在兰青一旁询问近些日子做了些什么。他为人温和至极,便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认真听着,末了摸摸她的脑袋,道:“路上小心,若是有事,可以找我母亲。”
他将一块贴身的玉佩递给兰青,不容拒绝。
“帝都人多眼杂,多加注意。”
兰青握着那块玉,原要推辞,可撞见宋乐言眼里的温柔色,心里暖呼呼的,小声问道:“这是您的贵重东西,兰青何德何能。”
“宋诩欺负你,我都知道了。若是我早年有个女儿,大抵也会是你这样的乖孩子。你无父无母,为人却和善,我心里喜欢。比起你这个人来,玉不过是块冷冰冰的并无血肉之躯的石头,你受得起。”
“不用看轻自己,你可不是逃奴。”
兰青吸了口气,手慢慢收紧,嘴里不知说什么好。
“多谢。”
……
第二日一大早,宁朝几人便在渡口稍作等候。
兰青带着锥帽,遮着脸不甚分明。江上银涛卷雪,日出山头,宁朝望了眼天色,转身准备招呼船家起帆开船。
“稍等。”
身后兰青抓住宁朝的袖子,惊讶道:“你瞧那是谁?”
穿着一身细领大袖绒道袍的年轻人背着包裹,身后一小厮紧紧追随。
千里一碧,风色顺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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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 5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