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墓室里拢共他们五个人,闹了个大乌龙后此地极为安静。宋诩再看墙上的字迹,心里觉得荒唐。
“如果光能背书便能出去,朝哥儿怎么不背。”
“我都多少年没有看书,现下能背的尽是菜钱租金钱,小宋大人莫要强人所难。”
宋诩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女子身上,兰青被他一盯,忙道:“我也不怎么会背书,你是知道的。”
她探头望着,一双圆润的眼,满是防备感。
宋诩闭了闭眼,胸口起伏一阵呼吸才平缓,显然是被两个不学无术的草包气到。
“这儿过去未曾破败,想来庙里和尚会送吃食。现下乱成这样,我们若不能出去,迟早就要饿死当中。”宁朝说道,“小宋大人今日随着咱们下来简直就是天意。”
……
宋诩皱着眉,耳畔俱是他叽叽喳喳的吵闹,一直不休。他原还在找旁的细节,终是忍不了宁朝这张嘴。
“闭嘴!”
“若是背书就能出去,何必墙上乱凿。”他还是半信半疑,不过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将来路所刻的诗背完。
宋诩立在高台之下,视线漫无目的,一字一字出口,四下并无任何改变。
他了然地回头,那张面容半隐在昏暗光线之下,泛着微微冷意,鄙夷道:“果然没用。”
宁朝眨了眨眼,却是嘘了声,侧耳细听。
半晌后他摊手一笑:“确实,有一点用。”
宁朝指着脚下的土台,道:“我听到里面机关的响动,小宋大人不如再背点东西,让我仔细分辨。”
他此刻倒是磊落异,插手挡在兰青跟前,笑容有了一丝变化。
宋诩眼帘半掀,悠悠转过身,但见三层的土台经过百年岁月,周遭人为破坏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见。
他多看了宁朝一眼,垂眸顺着善哉行继续往下,背的皆是汉魏六朝之诗。青年声音清澈而微沉,回荡在这空荡的墓室中。
兰青静静看着宋诩此刻模样,恍惚中又想起他在庄子里每每天不亮就要起身温习的场景。
明珠暗沉光芒下掩不住的光华。
渐渐地宁朝神色复杂起来,俯身贴耳,鸦青羽睫微微颤过,指腹轻捻过地上的尘土,眼中意味不明。
兰青什么也不知,与剩余的两个护卫皆是大眼对小眼,颇为无奈。
“够了。”
待及宋诩嗓音有哑声,宁朝抬手制止他。
刀身叩了叩土台,他将宋诩的两个护卫都招到跟前。那两人望着宋诩不动,青年瞥了眼,颔首放人。
兰青问道:“可是有什么发现?”
“下面是有东西,只是不知藏了什么,如今正要掘出来出来看看。”宁朝拍掉手上尘土,低头望着地上的图,脚尖点在坤位,使唤着两个护卫就此挖。
兰青随他下去,踮起脚尖看了会儿忽然一阵晃动,胳膊被人一扶,淡淡冷香传来。就在身旁,她抬眼,避无可避挨到宁朝身上。
“怕什么,总不会就在这儿办了你。”宋诩说。
话毕震动后的土台一侧哗啦啦倾斜出一堆书籍。年代久远,不少纸页泛黄发脆,稍一用力便碎成四瓣五瓣。
兰青俯身,但见是些经史子集,都是让她脑袋大的书。
“你祖宗这是什么意思。”宋诩看罢,思索一番怀疑道,“莫非是要背完这些书?”
宁朝无辜地与他的视线地上,唇角已泛出苦笑,一双眉都耷拉着,不见往日神气。
少年揉了揉眉心,叹息道:“父亲的书信里并未多说,小宋大人的猜测不无道理。”
宋诩知道他是烂泥扶不上墙,独自一人在书籍堆前默忆。火把的光亮渐渐暗淡,兰青裹紧衣裳,隐隐约约觉得这儿开始阴冷起来。
不见日月,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她困得打瞌睡,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交谈之声。不远处两个人影在窃窃私语,一层阴影笼罩下亦看不真切。
兰青沮丧地一动不想动,颇有累赘的自知之明。
后来她在墓室里睡的天昏地暗,宁朝给她盖了件外衫,宋诩在不远处默默看罢,手捻着书页,淡淡问道:“若我不在,你们就真是死同穴了。”
宁朝闻言怔了怔,嗤笑一声:“小宋大人真会打趣人。”
“今日若能出去,让兰青跟我回去。”宋诩头也不抬,继续道,“我并不愿去为难你,大家都是可怜人。你若有困难,我愿意资助你。”
“方先生那里,我也可以替你说服他。”
这可是极为诱.惑人,宁朝盘腿坐在地上,声音轻轻地,怕惊扰了旁人一般,指搭在眉骨上,面容轮廓柔和。
“你如今前途光明无量,何必死缠着她一个人。小宋大人已是官身,日后也要取个大家贵女,到时候将她置于何地。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原以为一道长大情分总是旁人所无可比拟的,只是小宋大人实在惊到了我。”
宁朝眼尾微挑,那一双潋滟的眸子被淡淡的阴影所遮掩,此刻诉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每一字每一句却都含着一缕恼意。
“憋了这么多年,终于衣冠禽.兽。兰青年纪才多大,如今不像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她有些没能说出的事,我都能猜出。”
“你分明看着就是个斯文有礼的读书人,可偏偏对她太下作了。”
宋诩偏头,正视宁朝,清秀的面上浮出一抹阴鹜,停了手上动作。
“她自幼就是我的,有什么不能做。我从未想过娶妻,升官发财也只是为了不过被人欺辱的日子。兰青身无所长,一辈子跟着我锦衣玉食,有什么不好呢?”宋诩一番话端的是理所当然。
“她是如何想的,你何曾有过考虑。”
宋诩声音沉下来,不悦至极:“我看她一眼,就能知道。男女之间的事,等她年岁再大几许便清楚了。”
“你一个外人,短短一年不到,你怎会比我了解她?”他冷冷一笑,“你的心思,我也一清二楚。”
“五十步笑百步,我能客气与你说话,已是不得了的三番两次抗拒,你能拿什么与我斗。陆尧么?一个女人,他没必要与我撕破脸。”
“宁朝,你自己下作的心思藏着掖着,反而要义正言辞地指责我,不觉得可笑至极么。”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弟,配上一个逃奴,也算是物以类聚。”宋诩被激怒后语调异乎寻常的冷静,只是刻薄许多。
此处没有旁的人,放在外面他断断不会说出这样一番言论。
宁朝一言不发,眼里阴沉沉恰似山雨欲来前的黯淡。
“出去了,不要如此幼稚,若要跟我争,拿出你的本事来。”宋诩掸了掸袖上的灰尘,若无其事翻书,就当方才的刻薄乃是过眼烟云,又是温和有礼的样子。
宁朝不知想起什么,却是笑道:“小宋大人端的住,那咱们就出去瞧瞧罢。”
宋诩抬眼,黑润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情绪,而后慢条斯理道:“一个流氓。”
宁朝:“下作小人。”
如此闹得不欢而散,空旷地界里只剩他独自翻书的声音。宋诩一目十行,看过的书转手放置一旁整整齐齐垒起来,只是一堆正经书里,却是出了本异数。
他捡起那本,呼吸微滞。
猛然间想起这墓室墙壁上的字迹,宋诩仿佛隐隐有了旁的想法。
宁朝默不作声观望,自己却是手贴着冰冷的墙壁,沉思了许久。宁家早些年尚且枝繁叶茂,子子孙孙虽大半行医,而像他家这样去偏远县城隐居的也不乏少有。此类机关他自是不曾接触过,但略有耳闻。
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已经离他十分遥远,如此身处其中,少年微微一叹,手叩了叩墙壁,眉头不曾舒展。
可愁绪未散,忽听到宋诩用刀刃剐蹭墙壁的刺耳之声,仿佛是钝刀在磁石上的刮声,令人头皮发麻。
几个人皆看去,那青年一手举着火把照明,一面拾刀依照书中的提示在旧有的纹路上划出新的字迹。
乾位之后便到巽位,依次覆盖,沉寂片刻的墓室渐渐有土石轰裂之声。宋诩紧握的刀刃震得虎口破裂,血液顺着腕骨沾湿袖口,他抿唇用力刻下最后一笔,眉眼被汗水浸湿,忽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背。
那股甜香令他心生不悦,未曾转头,宁朝的手早覆在他的手背上,握紧顺势用力一划,附耳道:“辛苦小宋大人了。”
传递来的力量颇有些折磨,本就裂开的伤口因这力道血液流的更多,锈味萦绕,如此近的距离他已是被挟制的状态。
“宁朝,松手。”
不知何时他的两个护卫已经被放倒,此刻陷入昏迷。宋诩背对着他,不辨他的心思,只是方才的杀意切切实实传来,令人心悸。
“你如何知道这些的?”宁朝声音微沉,非但没有松开,钳制的更为彻底。比起力气,宋诩显然不及这个不读书的流氓。
膝上的痛感迫使得他吃痛地跪在了地上,手中刀刃被宁朝劈手夺去,墓室内态势瞬时有变。
“你想杀人灭口?”宋诩察觉出他的意思,咳了几声,讥讽道,“我在外面的人未曾散去,只消我一日不出去,便有人马过来掘了这里。若想惊动更多人,你尽管如此。我顾忌着此处藏了你的秘密,不愿毁了这一切,结果宁朝你便是打得这样的馊主意。”
宁朝神情难测,却是问道:“这一处的机关,你是如何发现的。”
宋诩慢慢侧过头,半晌微微笑了声,虚弱道:“朝哥儿果真不读书。”
他指着书籍堆上的一本,朝兰青道:“帮他拿过来。”
“都在书里。”
“你祖宗说的,不是背书,而是看书。看完这些书。”
宋诩话语才落,身上猛地一疼,重重摔在地上,一把长刀泛着寒光,架在脖子上。
兰青在那头找到书,见宁朝这般的生气,心下胆怯,瞧见宋诩的惨样又觉得这回并不简单。
“书在这里。”
“刀剑不长眼,这——还是该收敛些。”
宁朝的刀却更逼近,宋诩的脖子上隐隐出现一道血丝。
“朝哥儿恼羞成怒了?”
兰青瞪圆了眼,差点倒吸一口凉气,单看着宁朝的样已是极少有的。那眼中含杂着旁人看不懂的情绪。
“你别说了。”她生怕宋诩激怒了他,届时宁朝杀了朝廷命官,此后就不会再轻松了。
可宁朝显然已是情绪失控,盯着手下的人,意味不明,而后哼笑了声,对兰青道:“舍不得旧人?”
不待兰青作答,半跪在地,从袖囊里取出的东西霍然便塞到宋诩最终。那只手掐着他的下颌,只听得他在咳嗽,被宁朝桎梏住万般挣扎无用,到底吞了下去,干呕不出。
“这是一颗毒药,小宋大人说话要仔细。”
墓室里宋诩佝偻着腰身,呼吸剧烈,脖子上乃至手上俱是他自己的血,此刻尤为狼狈。
“宁氏机关术。”
书上,末页书了这几个大字,宁朝叹了口气,收刀入鞘,猛地将宋诩踢开,如同对待一件弃物。
兰青眼睁睁见他地上滚了几圈,随即横着身子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她眼皮一跳,心脏忽就被揪紧:“他没事罢?”
宁朝摇摇头,不以为意:“他便是死也是活该。”
字里行间冰冷一片,兰青面色苍白,随后少年摸了摸她的脑袋,像是安抚,却抓着她不许靠近宋诩。
兰青脑子里嗡嗡地,回想起宁朝方才所做的一切,隐隐约约地从他这张淡然的面孔上瞧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忍不住抓着自己的袖口,拭去掌心的汗。
墓室里火把光芒熄灭,大大小小的明珠黯淡不已,几个人的身影模模糊糊,纷纷成了一个个小点,显得格外渺小。
“你是猜到这里有什么对么?”
少年修长的手指夹着一页,身姿如松,不见了先前吊儿郎当的姿态,这时似笑非笑地偏头道:“嗯?妹妹说的我不懂。小宋大人方才可是骂了我好几句,现下怕是脾气有差,回去再说,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