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今夜与往常比起并无多少波澜。
云破月来,一匹白马于柳阳桥上疾驰而过,四下行人让路让的鸡飞狗跳,但见一人穿着粗服,遮面佩刀往东而去,转瞬不见身影。
到了地方,他拉住缰绳,风灯飘起,两个门子早听得马蹄声,连忙开了侧门迎他进门。
“老爷早就等着您了。”
几个人绕过大影壁,步履匆匆。
正堂上点了个几盏烛火,宫灯照亮月台,朱红槅扇大敞着。宋诩坐在官帽椅上闭目养神,肩上只披了件外衫,中衣单薄。
远远听到脚步声,他睁眼瞧了瞧,剪水眸子里静如一潭死水。
在帝都,原只有两个宋府,到他这里,变成了三个。往些时日替皇上办事,日日忙碌,宋诩倒不觉得宅里有多空旷寂寞,只是等兰青跑了,日日挂念之下才体会到的。
“你来了,坐吧。”宋诩揉了揉眉心,坐直身子,问起要他办的事情。
“近来雨水颇多,越往南越是如此。兰姑娘坐船从运河而下,不成想路上大雨,夜里船翻了,咱们在水里捞不着人。而后兄弟几个往南走陆路赶,好不容易有了踪迹,结果——”宋府的护卫林周欲言又止,不敢看宋诩。
半晌,他嗯了声,像是一点不在乎。
“继续说。”
“我们的人追到徽州府,几个人却在福安县不见了。咱们等了几日,连人影都寻不着,窃以为是遇害了。”林周坐不敢坐,声音渐小。
“所以,你们没有找回人,反倒折了自己的人手,灰头土脸地回来。”宋诩静静听罢,抬起眼帘,见他跪在地上。
“你们这么多人,连她碰都未曾碰到,光有脸吃白饭,有嘴辨罪。敢情就是没有脑子,我养你们何用。”宋诩闭了闭眼,倒也不算极为的生气,但一时听不下太多废话,只是挥了挥手,让他自去领罚。
他从底下爬上来,并非是个不近人情的主子。往日叫人将心比心,轮到自己,只觉太难了。
堂前明月皎洁,独他一人,宋诩气不过,忍不住砸了扇大理石底的屏风。
他本是个温柔的人,于是望着地上砸出来的狼藉,自己动手扶起来。拍拍上头的灰,自嘲道:“与死物置什么气。”
兰青不识好歹,若不是有事缠身不得离京,宋诩已经自己出门去了。
见人没有回来,宋诩慢慢在明间踱步。月西斜,清辉遍洒。后头他忽想起了一件旧事情来,念叨着福安县三个字,脚步慢慢停住。
……
深夜里回春堂的坐堂大夫还未收拾,伙计已经要闭门了。檐下明灯照亮门前那一块地方,有几个乞丐蜷缩在一旁,不远处渐渐的却有狗吠声响起。
伙计识得这是堂里哪条狗,不由又将门板拆掉,转身看向大夫。
“看我做什么,闭门。”宁寻道。
他穿着青绡直裰,玉色衬衣,头戴一顶方巾,遮不住两鬓斑白。这些年宁寻老的似乎快了些。人愈发清瘦了,眉眼间堆砌着经久的沉稳之气,少时的阴柔总算去了几许。
小伙计欸了声,动作却是缓了缓,像是知道谁要来一般。
宁寻看着药铺的大门,不久先入视线的是他养的狗。一条番邦大犬,碧蓝眼珠子,跳过门槛就往他身旁蹭。
后头跟着的人他再熟悉不过了。
宋乐言手提一盏纱灯,戴了顶大帽子,一身明蓝暗花道袍。帽檐阴影淡淡覆在面上,神情恹恹的,他如今年纪也不小,却一个人住在府宅内,轻易不出门。
今深夜造访,师徒两个相望无言。
最后还是宋乐言先说了句话,却是颇为疲倦的语气。他坐在一张椅子上,长眉从不舒展,唇色发白。
“乐言耻于前半生的所作所为,愧见师父。”
“你没有羞耻跟愧疚,但凡做出那等事情,凭何后悔。做了二十几年缩头乌龟,为师都不认得你了。”宁寻淡淡说道,摊开自己的书,提笔做注。
“师父说的是。”他未敢反驳。
宁寻瞥他一眼,忽觉得有什么地方变了,于是仔细瞧了瞧他人,半晌叫人上茶。
药铺里都是药香味道,平日打扫的干净,夜里无外人在,狗儿先跟着伙计出门去。
“你母亲如何了?”宁寻问。
宋乐言如实相告:“家慈身子健朗,昨儿还去了甘露寺进香。”
“你妹妹都出嫁了,家中只你一个独子。行事莫要过于偏激。届时所父亲不在,只剩下你母亲一人,何其孤单。乐言,凡事三思。”宁寻手轻轻叩着案面,欲言又止。
宋乐言含了口茶,苦涩味道在舌尖盘桓,他忍了忍,终究忍不住那一丝痛,眨了几下眼睛才笑道:“徒儿想了很久,能活一日算一日。今日真的只是相见师父,这才深夜造访。”
“好些日子都不见你,问过你爹,他说你在家佛堂里抄佛经,心有不安?”
“徒弟少年不懂事,犯了错事。如今年纪大起来仔细一回想,本就是我对不住当初那母子二人。如今虽不能相见,可身为人父,心下羞愧。生而不养,弃置一旁,若非他高中榜眼,深受皇帝眷顾,现今只怕在庄子周围过活。”
宋乐言说着说着靠在椅子上,叹息道:“徒儿从未照管过他,现今与师父提起来,竟觉得像是提起旁人家的孩子。那一年我与师父去陇西,路上风沙颇大,早知道与他母亲会有孽缘,倒不如叫风沙眯眼,就此不要回来了。免得忝辱父母跟师父。”
“事已至此,无需多言。”宁寻抬手道。
原来宋诩母亲只是个陇西之地的牧羊女,趁着师徒二人西行遭人暗算时占了宋乐言便宜。若论起来还是个有夫之妇,只不过丈夫远在边疆戍守。后来事情叫人发现,脏水却全都泼在他身上。事后一查,宋乐言便是受他父亲官路牵连的一员。
如此名声已败。他父亲看得开,就在家中养着儿子,至于那个宋诩,如可都看不顺眼,索性丢到庄子上自生自灭。
“为师前些日子见过他一面,想必要成亲了,春风得意,现下日子过得很好,你无需担忧。”宁寻说罢招他上前几步。
“你看着面色不好,身子比咱们上回见面还要瘦,没有好好吃饭么?”
宋乐言听他一问,无奈笑了笑,道:“不知为何,心神不宁,心口这一处尤其的痛。有一日疼的想自尽,不过想起母亲,又忍下来。”
宁寻为他把脉,灯盏里灯花炸开,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大声。一人坐着一人站着,宋乐言见师父神情渐渐凝重就知这真的是病了,仔细检查过后,宁寻问:
“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大抵,今岁初春时节。”
“心疾。”
宋乐言知道结果,竟松了口气,他眉眼轮廓像极了母亲,是极柔和而精致的。既是心疾,那便活不长久,要早做打算。
“你父母知道么?”宁寻又问,声音已然沉下,望着他笑,心里不是滋味。
“他二人皆不知晓,父亲忙于他的仕途,很少过问。至于母亲,徒儿装的很好,她不会担心的。”宋乐言轻轻一叹。
“你父亲坏事干多了,报应竟到你身上。”宁寻收回手,起身剔灯,室内亮堂些。
“为师原是准备去南边探亲,你都到这种地步,为师不敢离开。”
宋乐言摇摇头,重新坐下来,捧着热茶道:“是宁朝么?师父未成婚,膝下无子嗣,他如今父母俱亡。师父不如过继了宁朝,日后也好有人在您身边伺候。”
“为师不缺人伺候,你几个师兄又不是死的。”
“徒儿如今在帝都待了二十多年,想出去看看,师父此番去南边,不若带上了徒儿一道。”他苦笑道,“我总不能一辈子都困在这里,偶尔出去一遭,师父会应允的罢。”
宁寻不语。
静坐良久,月斜西山,他终于开口道:“明儿收拾行李。”
宁寻第二日趁着他父亲休沐在家,上了宋家拜访,出来时宋乐言便与他一道。
宋景和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傍晚请了女儿女婿到家吃饭。
彼时师徒二人已经出了帝都,宋乐言怀里抱条狗,路上暖风吹拂,人便眯着眼背起了医书。
暮夏迟迟,好在无雨,天边云霞璨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