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是在收拾外婆遗物时看见这本画册的。
它用一块碎花布包裹着,翻开来,纸张已经脆化断裂,随动作不堪重负的腾扬。
上面的内容也已残破不堪,只依稀能辨认出首页是尊神像。
“犍陀罗、秣菟罗、北上、南下……不对、不对,还是不对……”
受热的电脑开始自动散热,忙碌的风扇嗡鸣声吵得长青额角一跳。他剧烈头痛,无数的佛像神像从眼前划过,却没有一个能和画册里那尊对上。
这太奇怪了,他找遍了互联网居然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找不到。
就好像——这画册是凭空变出来一样。
外婆的遗言还一遍又一遍在耳畔响着,这个生前和蔼的老人似乎死不瞑目:
【小青,千万收好这册子。绝对不能弄丢它……它关系着整个长家村的命运,鳞、山祖以及…你想知道的一切…】
还没待长青回忆出更多,一旁的手机忽地响起。他如梦初醒般,看清来电人名后飞快接通。
“李老板。”长青略带沙哑的声音笑道,但眉眼冷冽,不见笑意。“这么晚找我什么事?”
那边传来一个男人呵呵的笑声,满是市侩油腻气:“哎哟长师傅,您瞧您这话说的,搞得没事就不能找您似的。”
长青应和着哼哼两声,突然有些犯烟瘾,但扫了眼身侧熟睡的毛孩子,还是压下了,再说话时语气已经没有之前好。
“李老板说笑了,有事说事。”
“行,就是吧,咱这边又到了批新货,还得劳烦您给做旧一下。您是我最信任的师傅了,一有货就只想着您嘞。”
“暂时没空。”长青闲不住,又顺手翻了本《佛像的容貌》看。
李老板长啊一声“为什么?不是,价钱方面您放心好了。”
“不是钱的问题。”
是眼下他有更棘手的事情,长青心道。
但那头的李老板还是不肯放弃,就和他刚才说的一样,在古玩造旧这行里,技术和人品都值得信赖的师傅比宝贝还难得,何况手上这批货还很重要。
李老板恨不得立马变成长青肚子里的蛔虫,知道到底是什么问题让他接不了活。
“长师傅,不管具体是什么事,只要和古玩古董有关的我都能替您办。我这批货真的很重要哇,没您……”李老板一番肺腑之言,关系到他钱袋子的事叫他几近声泪俱下。
听着听着,长青眉梢一挑,突然蹦出个想法。
既然在互联网上找不到相关信息,那从一些非官方渠道上会不会有收获?李老板人虽市侩,但人缘确实不错。
思此,长青反手将书合上:“是有点私事,李老板认识造像方面的大师吗?”
“造像?”李老板短暂地卡壳了,思考片刻回道:“有是有,不过不瞒您说,那家伙有点奇葩。”
能在李老板如此油滑的人口中听到贬义形容,长青诧异之余起了好奇,但他管人家为什么奇葩,能办事就行。“那麻烦您牵桥搭线了,事成,那批货直接发到老地址。”
“诶,好说好说。那辛苦长师傅,您早点睡。”
李老板办事利落,很快那人的电话就发到了长青手机上。
但是太晚了,长青怕对面已经睡熟,就没有直接打过去,而是放松了会儿眼后又投入进了电脑之中。
直到天亮。
当天际破晓,绵江市开始车水马龙地运转。长青再睁眼时已经听到楼下早餐店喊破天的叫卖声,他挣扎着从椅子中站起,走到镜子前时被自己狠狠吓了一大跳。
鬼。
他眼下青黑一片,胡子拉碴,完全看不出人样。胃部隐晦的麻木感提醒他已经昼夜颠倒数日,许久没有进食。
可饿都饿过劲了,长青觉得也不差再饿一顿。他捧了一把冷水到脸上,快速地捯饬了下。他生得一副好皮囊,稍微收拾足矣。
弄得差不多后,长青倚在阳台边拨通了电话。
嘟——
铃声响了会儿,拉着他的心一同悬在半空。好在,电话通了。
“喂,你谁?”
一个低沉得像才睡醒似的男声传入长青的耳中。拖长的语调过分慵懒,询问的用词却直白地让长青哽了下。他沉默小会,选择直接报李老板的大名:“您好,我是李云康的朋友。想找您咨询一些……”
话还没说完,那头直接道:
“我不认识什么李云康,再见。”
靠
“你等等!”长青猝不及防,眼都瞪圆了,生怕嘴再慢一步就会听到电话挂断的忙音。“我手上有一份佛像画册,找遍全网都没能找到相似,传家独世的宝贝,您一定会感兴趣的。”
他在赌,赌对方会感兴趣。
真的有人能拒绝“独世”的宝贝?长青不信,故意加重了这方面的措辞。
他猜得没错,过了会那个男声再度响起,这次声音里的慵懒劲已经散去不少。
“用电话加我微信聊。”那人说完,嘟嘟嘟地挂断了。
这通电话结束,长青后知后觉鬓角出了汗。他习惯了周旋与客套,突然碰上这么个直率的竟有些难以招架。
长青压了压心神后立马在微信里搜索电话号码,出来一个非常简约的号,头像是一盏茶,名字只是一个繁体的【無】。
申请很快通过,长青发去他的名字,对面也礼尚往来地发来姓名。
屈黎。
长青默念一遍,这名字挺好听的,配上刚刚通话的声音,他估摸着对面的人年纪应该在五十岁以下。
【無:画册发我】
就是说话太直接了。
不过,和这种人相处起来也怪爽的,不用拐弯抹角。长青终于有种回归本性的舒坦,连带着几天没动过的脸皮子都弯出笑意,直接就拍了画册首页的全方位特写发送。
这回屈先生很久没回复,久到长青家的猫开始围着他的脚框框转圈,他才惊觉已经中午。
猫叫丫丫,平时高冷,一到饭点就叫唤得急。猫窝被长青放在客厅,暖黄色的调子和房屋整体风格相当不搭。除去这唯一的暖色调,他家就像是一间毛坯风的工作室,整洁、肃清。
做完猫饭后长青到阳台抽了支烟,准备回房间继续工作。不想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开始嗡嗡地震动,他隔着扇玻璃门和客厅的猫一同望去。
*
“小青。”对面网络差,电流声干扰着的声音扭曲变调。“你外婆已经下祭坛了。”
长青垂眸,挡住眼里晦涩不明的情绪。“嗯,辛苦村长阿叔。”
村长哎哎地叹气:“你也别怪阿叔狠心,老祖宗定下的规矩,鳞没上脸下不了祭坛。”
长青当然知道,但也正因如此才无力。他明明在得知外婆死讯的当晚就赶回村子,到时甚至山里暮色未起、雾气未消。但却因为一句“规矩”,被拦在家门口,连至亲的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外婆的死因、死状、后事都无从知晓与参与。
这些天昼夜不分的忙碌,其实也是他在麻痹和消化亲人离世的痛苦。
长青不吭声,用另一只手悄然按在了锁骨处。在单薄的衬衣下,一枚玉佩若隐若现,他力道使得很大,仿佛这玉佩能给予他些许安慰。
这也是阿婆给他的,他从犬牙山考出来后一直带着,已然成为习惯。
“小青,你的鳞长到哪里了?”村长没等到长青回答,沉默很久后道。
“鳞”是村里的风土病,病症表现为出生身上就生长红斑,会随年龄增长而越发密集,最后长到面部,人就会以极其丑陋可怖的面目死去。
“我的脸上已经长了些,恐怕生时无多。小青啊,阿叔别的不求你,你知道我没后,一直把你当亲孙子看……等我死后,你来给我办后事行吗?我所有的钱都留给你……”
许是村里年龄最大的长青外婆去世,村长一跃为如今长家村最年长者。死亡如附骨之疽,叫他的声音仿佛在几天内苍老数岁。
他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恳求意味,听得长青鼻子一酸,身上的鳞也开始隐隐躁动。似乎有一团火,从他后背直直烧到心里。
因为记忆里的村长还无所不能,可如今却也被鳞折磨的威严不再。
长青实在不忍:“阿叔,我每个月还是会回来看你,你要保重身体。”
千言万语最后只能化作一句“保重身体”,可是这也是妄求。
鳞上脸,命不长,他们长家村称这病为——诅咒。
电话终于挂断,可是长青心里却梗着口气。他放空目光注视于虚空,脑子里针扎一般:
外婆说画册里有关于鳞的一切,那会有治病的法子吗?救长家村的村民,也救他自己。
希望渺茫,但他只能寄希望于此,毕竟眼下这本画册是唯一一件他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不会和生命一样,眼一眨就散了。
长青的手机从昨晚李老板的那通电话开始就没停过,电话一通又一通,消息也接连不断。
他这头还在烦“鳞”的事,那头的無先生又传来“噩耗”。
【無:不妙】
【無:先说大概,貌似女性,半阖眼,神态柔和,体态清瘦。衣着浅色薄衫,花纹不清,整体风格外放。盘坐,手指置于膝上,手印不清。无背光,佛教佛像特征暂不明,高度怀疑是道教或三教合流后的宗教产物。有台座,深色多层叠,似有鳞,怀疑为蛇。以上,画册确实奇特,但破损严重,很多内容无法给出确切的判断】
【無:你来这里】
随即,屈黎摆出一个地址:康江市杨家镇白泽街257号
长青傻眼地点进,位置赫然显示有一千五百多公里。
长青:……
【Q:去不了】
【無:?】
【無: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这也太他娘远了吧。一来一回时间、开销怎么算?
长青眼角直抽,受外婆要求,他自出生起都没出过绵州市。
【無:当务之急是把画册修复】
【無:来,路费算我的】
长青:……不知道第几次无话可说
这个屈黎,每一步都走得稀奇古怪,完全不按套路出牌。一句“来”,理直气壮的强买强卖,人情世故在他这里好像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此时长青有点懂李老板的“奇葩”评价。
但屈黎虽然说话不好听,可也没说错。画册太破是事实,会影响很多细节的判断。
必须得修。
长青有一手仿照、造旧的好技艺,但修复这件事于他而言还是超纲了,稍有不慎便是全毁。
既能帮忙修画,又还包车费。
这怎么看都是一笔长青稳赚不赔的买卖,但话还是要摆在前头。
【Q:我住在绵州,来这里路费可不低,你确定包?】
【無:对】
好一个冤大头,长青生怕对面反悔,直接拍板。
【Q:成交】
区区一千五百公里,不就是飞机一两个小时的事。
反正车费又不是他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