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曜在驿馆中迷迷糊糊醒来,发现眼前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单看脊背,他一眼认出那是石涟。
再多看一眼,看到那人脊背外那金光闪闪的盔甲,还有腰间杀气腾腾的佩剑,他突然觉得分外陌生。
他忽然不敢开口说话,心中期待着,眼前这个背影永远不要发现他醒来,永远不要回头。
他太害怕看到一张没见过的脸。
更害怕,更害怕他会看到一张五官完全熟悉,但表情和气势都完全陌生的脸。
石涟曾说过,天下将乱之际必英雄迭起,英雄迭起之际英雄亦是亡命之徒。他和石涟,谁会是英雄,谁又会是亡命之徒?
来不及去想太多,也许是感应到沈曜的异动,负手站于门边的石涟悠悠转身。
背着阳光,沈曜并没有看清石涟的脸,更没有看清他的表情。
他只听得出石涟声音比往日哑些:“石扶南说,我要给你喂软骨散,之后再和你谈判。”
沈曜打断他:“满月在哪?擎苍在哪?”
石涟恍若未闻,自顾自走到厅堂正中的沙盘旁。
他先圈起了北河:“你们队伍里还有两个人,一个叫小亭,一个叫雕弓,他们为了打听屯田军户的事,去了北河。我们一早就知道。”
沈曜神色微变,但不敢轻易说话。
只听石涟又道:“北河的河水有毒,一旦沾染了那里的河水,就会染上瘟疫,在那里多待一天,就会多一分危险。我相信你也不想他们被困在那里。”
沈曜道:“他们不会困在那里的,他们比你们预想的要强大。”
石涟招手,外面一个侍卫递来一张大弓,竟是雕弓的那张弓。
所有屯田军户的兵器在初来朔方时都要上交,沈曜并不知道这件事。
石涟对沈曜何其了解,他只扫他一眼,就明白,他这位昔日的兄弟虽然面上镇定,心里已经有些慌乱。
石涟不动声色,又在鸡鹿塞画了一个圈:“满月女侠,自以为身手天下无敌,但是就在昨夜,我们请来的高手阿虫,他当着满月的面掳走了你,又在满月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折回驿站把你送到我手上。他和满月的身手孰高孰低,我相信你心里该有个判断。”
夜里的事情沈曜已经全都想了起来,那个掳他的阿虫,不但面容可怖,身手更是高深到恐怖。满月到他手里,凶多吉少。想到这里,沈曜的心登时悬到了嗓子眼。
石涟揣摩着沈曜神色,静静补刀:“满月强大,我们不敢轻敌,鸡鹿塞旁就是阳山峡谷,峡谷外,两万士兵正在候命。一旦阿虫败了,他们立刻会冲上来围攻满月。”
沈曜心中一动:羯族兵马满打满算不过五万,两万在石涟手里,三万在石忠手里。所以,石涟身边的两万士兵,很有可能全部都在鸡鹿塞。
他心里猜测着他们的排兵布阵,嘴上混不吝道:“江山面前,美人算个什么?满月死活我才不在乎。”
石涟道:“我并非拿满月威胁你,只是把现在的局势完完整整的告诉你。雕弓小亭有我大哥看着,擎苍已经被石扶南控制,杀满月则由石扶南和她请来的青城派高手掌控全局。对付你这件事,由我来做。”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纵然已经认清形势,沈曜仍然难以接受,“朝廷待石家不薄,自石家称臣之后,朝廷放任一整个朔北都由羯族自己管辖,就连打仗得来的战利品我朝都分文不取,更何况你我还是多年兄弟,为什么你们一定要反?
“你当真以为朝廷待石家不薄?”石涟声音里出现几分怒意,“招降一个石家,你们省去了多少抵御外戎的兵马?”
“从招降我们那日开始,炎朝北方的少数民族全部都要靠羯族来对抗,这些年,你们汉人在中原过着奢靡的生活,还不知好歹的内斗,我们羯人呢?你根本不知道从开国到现在,每年有多少羯族儿郎为了保家卫国而战死沙场!”
沈曜不傻,他敏锐的捕捉到石涟话中漏洞:“羯族儿郎可歌可泣,朝廷每年亦派人赈抚,礼数方面,我朝从未有失。更何况,据我所知,自从摩族被灭,积年间羯族再未和外族发生过战事。所以,如若按照你的说辞,就算骑兵反抗,也不该是现在。究竟是为什么要反?”
石涟沉默不语。
“好,你不说,我来替你说。”沈曜道,“因为你们没钱了。你们不会种地,不会发展经济,这么多年来所有财政收入全部依赖于打仗得到的战利品。但是现在四邻太平,你们无仗可打了,所以你们就把算盘打到了自己人手里。”
石涟忽然发怒:“够了!”
“不够,我偏要再说!”沈曜眼底也浮出怒意,“还记得那年你离开京城时侯先生怎么叮嘱你的吗?他说,你回来后,要劝课农桑,要传播诗书礼义,要把汉人先进的文明都播撒到西北来。只有这样,让四民躬耕就有所收获,华夏恩泽布及四方,天下才能真正太平。”
沈曜上前一步,抓住石涟衣领:“你做到了吗?你还记得吗?你除了沉迷内斗夺权,又真正为羯族百姓做过什么事?北河水草丰美,连蝗灾都没有遭遇,为什么就不能种出粮食?羯族男儿只识兵戈而不……”
“住口!”石涟甩开沈曜,手掌往沙盘上一拍,阴暗的小屋尘土飞扬。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怨我沉迷夺权,但你也该知道,没有绝对的权力,想做什么都难以善终。先有权力,才配谈抱负。我不认为我有错。”
石涟说到这里,忽又坐下,声音也平和了几分:“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有抱负,但没有权力。我觉得,我们可以合作。”
沈曜冷笑:“你说吧,要怎么合作。”
“玉玺交给我,并州、吴州玺印交给我,小西山派的粮草和人马悉数交给我来调配。”
沈曜:“那我呢?我能得到什么。”
石涟道:“我保全你们一行五人的性命,同时,来日我得天下,按你的志向治国。”
沈曜道:“我要是不答应呢?”
“那就按我最初说的,把你们五个都杀了。”石涟又苦口婆心,“沈艾安,原本我们的计划里是要直接把你杀死的,我念及旧情,这才顶住压力和你和谈。虽然条件苛刻了些,但是你要明白,你、你们,都只有这一条生路。”
你放我当然不是念及旧情,你留我一命只是想榨取我身上最后的价值罢了。沈曜心里明明白白,但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自己的战友们还身陷囹圄,他不能再为了争一时义气而浪费时间。
他活动活动筋骨,猛然抽出佩剑,直指石涟:“生路?这一路我只看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生路永远都是自己拼杀出来的,别人施舍来的路,从来不是生路。”
石涟似乎早就料到会如此,目光炯炯,反手拔出腰间佩剑:“难道你的满月女侠没有看出来吗?初见你那天,我打仗只用了三成力。你的三脚猫功夫我心里清楚,怕是十个你也赶不上一个我。”
“我知道,但那又怎样?我的剑法是冯兰若亲自研创,取典籍之精要,博各家之所长,取名九州剑法,只有帝王才配使用,这叫天命所归,又神灵护体,所有不是帝王命格之人,都会败在我这剑法之下。怎么,你想试试么?”
石涟嘴上说着软骨散,但并没有真正给沈曜下药。他虽然为了族人和沈曜站在了对立面,但不做小动作,也不放水,是真正希望和沈曜堂堂正正比一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4章 翻脸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