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琼小时候去过游乐园,长大后一次都没有,也并不会特别想去。
至今她还清楚地记得,差不多是八、九年前的夏天,泽琼在读小学,妈妈要把她送去爸爸那里。
那时候她还小,更亲近妈妈一些,所以哭着闹着不肯去。为了让她安分点,妈妈带她去了游乐园。
过山车的轨道从头顶穿过,摩天轮的顶端像标志性建筑,四周都是欢快的音乐和笑声,周遭在嘈杂中其乐融融。泽琼呆呆地站着。
她似乎从记事起就不太聪明。
妈妈经常这么说。笨孩子,没用的孩子,怎么会这么笨?你到底像谁啊?诸如此类的话,泽琼听过很多次。大概因为太笨了,所以就连难过也不会,说不清笨一点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一天,妈妈从后面推了推她。
妈妈说:“想玩什么?啊?你想玩什么?”
她被推着往前踉跄了几步,慢慢回过头。
泽琼摇摇头。
妈妈说:“不玩?”
泽琼不说话。
妈妈反倒有点恼怒,经过她身旁时,皮革的手提包刮过她手臂,金属扣环冰冰凉凉。她不耐烦地说:“不玩就走,耽误时间。”
也就是那一天,她把泽琼送到车站。泽琼至今还记得,泽琼一直还记得,车站外有一张长椅,包裹的油漆濒临碎裂,妈妈接了个电话,回来时让她坐下。“爸爸马上就来接你,你就在这等,”妈妈说,“知道了吗?”
泽琼点点头。
妈妈抚摸着她的头发,温柔地说:“好孩子,晶晶。”
时隔多年,再一次来到游乐场,五颜六色的茶杯在阴影里旋转,瑛里和泽琼坐在其中一个里。旋转之间,背后的景色都模糊不清,他们却只看着对方。
“你想坐过山车吗?”瑛里问。
泽琼说:“没有坐过。”
他又问:“那摩天轮呢?”
泽琼摇摇头。
瑛里一点也没流露出意外。
“我也没,”他侧过头,慢慢地说,“正好一起试试。”
他们都是第一次坐过山车和摩天轮。
被工作人员叮嘱系上安全带的时候,紧张感才逐渐涌上来,却都没敢说。尤其是过山车不断升到顶端的过程中,泽琼感觉手指冰冷,侧过头,瑛里的面无表情显得有些欲盖弥彰、用力过度。
原来都是一样的害怕。
尽管不安并没有被驱散,但仅仅因为不是独自害怕,所以得到了安慰。
他们握住对方的手。
肮脏不堪却又一尘不染的手握在一起。
过山车俯冲下去时,他们和前后座位的其他人一起放声大叫。
坐完一轮,汗也被风吹干了,脸冻得红红的,两个人都很激动。然后去坐摩天轮。上去的时候就像踏上一艘船。
泽琼望着窗外,还没升起时就说:“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来坐了。”
好不容易有能休息的空档,瑛里翻出钱夹,也不避讳她,径自计算还剩下多少钱。“听说晚上来坐风景会好看些。”他说。
泽琼也不过问,甚至看都不看一眼,专心致志看向窗外。
手机响起来,瑛里拿出来,漫不经心地接通了。“喂。嗯,”他说,“功放正常吗?那就是IC坏了啊,电源IC。嗯。换一下就行了。”
他抬起眼,恰好看到泽琼在看自己,没说什么,又低下头去:“忙着呢,不行你再打给我。”
挂断之后,泽琼笑了笑。
“打工的地方。”他解释说。
瑛里在数码城修手机。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很有兴趣地问说:“修手机很难吗?”
瑛里望着他,不是不愿说,只是习惯了问什么答什么:“不难。”
“会不会很累啊?”她接着问。
他还是只回复:“不累。”
窗外的景色已经看腻了。又或者说,因为没有什么好向往的,所以并不值得看更多。泽琼垂下头,盯着脚尖,无声无息地笑着说:“好想看看啊。”
“什么?”他问。
“想看看你平时的样子。”泽琼说,“怎么工作的,怎么读书的,平时回家会干什么,放学是什么样。”
“……”
“要是能看看就好了。”
经过鬼屋前,刚好有一列排队的游客鱼贯而入。瑛里和泽琼都看呆了,穿着玩偶服装的工作人员正在招揽客人,门口所能窥见里面一片漆黑。他们对视一眼,最后的最后,瑛里说:“……你想去吗?”
泽琼犹豫半晌,还是剧烈地摇头:“算、算了吧。你想去吗?”
“我也不想去。”瑛里笃定地回答。
他们坚定且坚决地离开了。
回去学校的时候已经比预定时间推迟很多。
泽琼去销假时特别紧张,摩挲着手排练谎话:“‘医生叫我重新做一次检查,我就只好留下来了’……”
瑛里边听边在她卡壳的时候提醒:“结果。”
“‘等结果又用了好久……’”泽琼顺着说下去。
他说:“你就说我拉着你去的不就行了。”
她走得歪歪扭扭:“不要吧。”
“那他要是骂你你就叫我。”他说。
“你想干什么?”泽琼望着他。
瑛里用反问的语气回答:“自首?”
泽琼笑出声来。
早读的时候,瑛里又被单独拎出来批评了一顿。大学的老师都没有义务管得太严,但称不上斥责,还是难免要说教两句。
上午的时候,女生宿舍的卫生出了问题,点名的宿舍全部回去寝室打扫卫生。泽琼的宿舍不行中标,她收拾了一下就往回走,才到走廊,就听到愤慨的争吵声。
今天轮到张莉凡和另一个女生打扫,但张莉凡向来只拿着扫帚和抹布站着不动,所以现在才在吵架。第一个星期都是泽琼和张莉凡一组,她自然也知道。只是为了省事,泽琼一般都会帮忙全部做完。
“你不扫地我怎么拖地?”女生高亢的嗓音极具杀伤力。
张莉凡还是以一贯的柔弱态度进攻:“我扫了呀。”
“扫干净才算扫!”
两边吵得不可开交。
泽琼站在门口,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
最后,她还是很勉强地走了进去。张莉凡却刚好冲出来,眼睛红红的,整张脸写满了不情不愿的羞愤。
泽琼就这么被她迎面撞上,难免有些尴尬。但她没和她说话,直接撞开她的肩膀走了出去。
卫生打扫到一半,老师进来,说要领着她们去男生宿舍参观。
“就连男生都弄得比你们这里干净!”宿管老师和她们接触更多,说话也更直接,这时候恨铁不成钢地唠叨道。
泽琼把手机塞进口袋,同样跟了上去。
男生宿舍离女生宿舍比较远,一路上,女生们零零碎碎聊着天。打扫卫生只不过是个小插曲,大家自然不会花太多时间沉浸在这之中。进男生宿舍时,泽琼有点紧张。门口还张贴着刚来时的名册,她不动声色地花时间看了几眼。
瑛里住的宿舍在走廊尽头。
大家都还在参观离楼梯间最近的那间宿舍时,泽琼环顾一周,确认没人注意自己后偷偷掉队。
她推开门。
正常上课时间,宿舍里空无一人。泽琼走过去,按照次序找到瑛里的床铺。
她试着坐上去,僵硬又潮湿,老旧校区宿舍的条件相差无几,她的床铺也是这样。泽琼不由自主地躺下,床没有什么睡过的痕迹,她静静地把脚搭上去。床底有什么硬硬的,她伸出手摸索,没想到居然从床垫下翻出一包咪咪虾条。
泽琼撕开包装,自顾自地吃起来。她望着上铺的木板,不自觉嘿嘿发笑。
脚步声接近,她立刻翻身下床。
同学探出头来,并不知道她刚才在做什么,只是召唤道:“丁泽琼,走了。”
泽琼一面吃虾条一面走出去,老师正在打开男生宿舍的厕所展示给她们看。洗手间打扫得很干净,洗手池边有一把椅子,同样擦得很干净。有女生在轻轻地交头接耳:“不是和我们差不多吗?”
下楼的时候,泽琼恰好遇到张莉凡。
虽然对视了,但她什么都没说。
下午上课,泽琼去交补上的数学作业。
经过瑛里的座位,她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去了你们宿舍”。
过了一阵,有同学把同一张纸条传回给她。瑛里的字在考试时大概不会太吃香,因为有点过于龙飞凤舞了。原本写着的“你去干嘛”被划掉,下面新补充的正文是“我要跟你绝交”。泽琼忍着没笑出来。
之后他没再传纸条来,大概不想麻烦专心听课的同学。到了下课,瑛里才到她旁边。泽琼正在写笔记,他踢了一脚她隔壁的课桌,然后放下一杯奶茶和面包。
泽琼抬起头,正被一道题难得头晕目眩,草草喝了一口奶茶,面包没打算动,直接推了回去。瑛里把面包拆开,撕了一片自己吃,又把剩下的递到泽琼嘴边。
忽然间,泽琼说:“你是不是根本没打算考这里?”
“这里”指的是举办冬令营的大学。
瑛里回答:“怎么这么说?”
“你都不在乎加分。”她别过脸,声音闷闷的。
“又不是都要走自主招生,”他说,“自己考不就行了。”
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那天晚上,泽琼躺在床上闭着眼。
大概已经过了零点,耳边传来一阵阵响声,她认为是同学去上洗手间,于是没有理会。
但很快,泽琼听到有人叫她。
“丁泽琼,”女生压低声音说,“你睡着了吗?”
泽琼本来想装睡,但坚持了十几秒钟,又还是睁开眼睛。她看到张莉凡,于是问:“张莉凡,你怎么了吗?”
黑夜里一片寂静,张莉凡忽然掀开她的被子钻了进来。
泽琼吓得想要尖叫,狠狠掐着自己的腿才忍耐下来。她大气都不敢出,拼命缩到床角,张莉凡对此浑然不觉,自顾自地躺到被窝里。
“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这是张莉凡的开场白。
“没有呀。”泽琼说着,下意识紧紧盯着她,以确保自己没有碰到张莉凡的任何一寸皮肤。
张莉凡说:“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讨厌我啊。”
她根本不听泽琼的话,说着说着就啜泣起来。泽琼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只能听着她哭。
束手无策的泽琼默默聆听着。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张莉凡渐渐也哭累了,她说:“丁泽琼,你还醒着吗?”
泽琼说:“嗯。”
“你说读书到底为了什么呢?”张莉凡说,“我真的好累。”
“那就休息一下吧。”泽琼也只好这么说。
张莉凡追问:“你为什么成绩那么好?我看你每天也挺轻松的。”
“这……也没有很好。”尤其是来了冬令营后,在优等生中间,泽琼根本算不上优秀。
“你想考哪里?”
“我们才高一……”泽琼回答,“我没想这个。你呢?”
张莉凡说:“我妈妈说,我要是考不了985和211就争取送我出国。”
“出国不是也挺好的吗?”
泽琼慢慢跟她闲聊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哭了太久,白天又跟人吵过架的缘故,张莉凡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泽琼却没有。
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确认身旁的呼吸声平缓以后,才缓缓侧过头。
泽琼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贴住张莉凡的手臂,尽量不发出声音地上下摩擦。身体的温度透过衣物传过来,非常的、非常的暖和。
她梦到了一条路。
那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公路,泽琼站在道路的这一边。混凝土下有什么在鼓动着。眼睁睁望着数不尽的影子钻出来,而她一动不动,失去了逃跑的能力,最后只能遭到吞噬和撕碎。
泽琼醒过来。
已经是早晨了。
洗漱,吃早餐,夹在同学们中间去教学楼,准备上早自习。有同学投来欲言又止的视线,泽琼正在打呵欠,回头看过去,先是愣住,然后才起身。窗外站着一个人。
她起身走出去。
离开前偶然触碰瑛里的眼神。
泽琼说:“妈妈。”
妈妈穿着长款的羽绒服,背着皮革的手提包,忧心忡忡地说:“妈妈来这边办事,顺便来看你一下。”
泽琼并不相信,妈妈之前从来不会来这里办事,这里没有什么需要妈妈办的事,除了她以外。
“妈妈。”她还是只说。
“晶晶。”妈妈说。
泽琼说:“妈妈,只有几天就回去了。”冬令营已经只剩下几天了。
“我就是担心你,”说着,妈妈忍不住向教室里张望,“这里都还好吗?没有什么奇怪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