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付克勤参加工作没多久。学校里师哥训他们时所说的“做个幸福快乐小警察”的教诲还萦绕在耳边,当时没升职,乡镇派出所环境不错,村里正在修路,因此有不少外地务工人员来来往往。每天处理的事琐碎而繁重。
盛瑛里性格怪癖、体弱多病,所以不经常能在外面看到他。
然而,那一天,他出现时没穿鞋,像是穿过了田野和树林才来到付克勤和当时的同事面前。
瑛里从小被教育称呼他父亲为“哥哥”。当时自媒体还不流行,一度社会节目没少借此做过文章,试图分析盛远道的心理状态。后来为了防止境外反动份子借题发挥,此类报道收敛了许多。歪打正着配合了司法机关与政府部门保护案件相关人**的工作。
瑛里对母亲的印象停留在最温柔的时候。记忆总是越珍藏越珍贵,留下的照片都因摩挲过太多次、导致磨损得看不清五官。盛远道显然也清楚这一点,多年来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你敢捅出去,我就去把你妈妈杀掉。”才十岁出头的瑛里懂得服从的真意,对于父亲杀人的事三缄其口。
但他还是去找了警察。
却不是检举他的“哥哥”杀人。
电钻的响声中,被以杀人为由逮捕的“哥哥”在两年前问他:“你不是一直想养条小狗吗?”
新学期开学第二天,妈妈又开始接送泽琼。不知道究竟是忌惮外地发生的杀人案,还是因为她被高颖推搡受了伤,亦或是听说了警察找到学校里来的事。
妈妈从来不直接和泽琼说这些,她习惯于排除所有可能影响泽琼情绪的因素,只要不提起,就一定能淡忘。十年做不到的话就花二十年,二十年不够就三十年,总会有摆脱一切的一天。
每当泽琼说“我一个人没事的”,妈妈就会用关爱、担忧与恐惧夹杂的目光看向她。防盗窗修好了,拜那场争执所赐,妈妈和爸爸的隔阂加深,在家连打个电话都得被监视,但多亏了要去学校,泽琼还是能与外界接触。
她在学校大课间打电话给爸爸。
“其实你住到爸爸家来也不是不行,”爸爸说得有点为难,但大部分也是实话,“你阿姨很喜欢你……就是你妈妈那的工作不好做。”
假如要让泽琼说留在妈妈身边很开心,那必定是假话,但搬到爸爸那边就能过得舒服,这个命题同样有待取证。她并不打算认真决定。快挂电话时,爸爸难得有点犹豫,支吾着问:“晶晶,爸爸有个认识的朋友在这边做心理咨询。你看……”
泽琼说:“妈妈是需要看一下心理医生。”
铃声响起,通话也到此结束。
上体育课的时候,老师突然袭击弄了一次摸底测验。泽琼平时总喜欢偷懒,这一次也想用请假蒙混过关。只可惜体育老师对付娇气的女孩子们很有一套,这次不考下次还得补考,除非是骨折,不然什么理由都过不了关。
体育测试有短跑也有长跑,大家都在热身,泽琼却又不由自主地发呆。
泽琼在班上没有特别亲近的同学,同一所初中的也不甚熟悉。她总是一个人待着,独处时也偶尔会露出微笑的表情。被打招呼就加深笑意,有机无害,令人观感很好。
她没在看张莉凡,张莉凡却在看她。
轮到泽琼的名字被叫响,她走到起跑线上。
起跑时她愣了一下,但很快就追了上去。和泽琼平时说的不同,奔跑时,泽琼的目光只盯着着前方,迅速地、灵巧地奔跑着。老师也忍不住多留意一眼,在成绩单上写下象征着优秀的数字。
放学回家的路上,妈妈检查了泽琼的手机。
“你跟你爸爸打电话了?”妈妈说,“删了记录我也看得到。”
这一点泽琼早就知道了。这种老手机送去店里稍微修一下就能改变很多设置,不只是通话记录,就连短信都无法删除。她说:“没有啊,不小心按到的。”
“你都跟你爸爸说什么了?”
“没有说什么,”泽琼回答,“就是问爸爸要点钱。我想买辅导书。”
妈妈牢牢盯着泽琼看,试图从她脸上捕捉到些许蛛丝马迹。但泽琼反倒朝她一笑。
良久,妈妈还是叹了一口气:“妈妈都是为你好。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以前妈妈年轻,没经验,做得不好。妈妈现在想改了……”
泽琼维持着原本的笑容,表情纹丝不动地说:“妈妈也要有自己的生活。之前姨妈介绍给你的叔叔不也挺好吗?”
妈妈伸出手来,想搂住泽琼的肩膀。泽琼下意识要躲,妈妈觉察到,于是立刻抽回去:“别说妈妈了,辅导书买了吗?还有别的想要的吗?”
其实也不是没有。泽琼想起弟弟在用的智能手机。有那个的话就能上网了。不过,妈妈向来讨厌弟弟的妈妈,所以肯定没办法实现。
到最后,泽琼只是很纯真说:“先让我想一想。”
到家门口时,刚好遇到住在隔壁的人。虽然是邻里邻居,但也没那么熟悉,泽琼的妈妈随便寒暄了一句“吃了饭吗”,这类大人的社交,泽琼从来不参与,只扮演背景板的角色。
回到家以后,泽琼先去上洗手间,出来以后不急着写作业,只是坐在床边翻看手机。
收件箱暂时没有新信息。
刷新。
收件箱暂时没有新信息。
瑛里退出界面,关闭电源,然后把手机还给柜台对面的顾客。
“你看看,应该没问题了。”他说。
对方付了钱出去。老板不在,只有瑛里一个人看店。
他随手打开电视机,无所谓地看起电视来。另一侧传来敲打卷闸门的声音,回过头,他看到穿着便装的付克勤。面对他时,瑛里说不上热络,但也不算特别抗拒,略微点头,权当作打招呼。
“今天我休息,就来你这看看。这副样子也不会吓着别人。”付克勤示意自己这再普通不过的打扮。
显而易见,瑛里对此也满意。懒散并不代表不情愿,他慢吞吞地给付克勤倒了杯白开水,甚至为了照顾他而把电视机稍微对准他挪了挪。电视屏幕里正在发省会城市儿童木偶剧演出的广告。
付克勤并不是来看电视的,随口询问:“你就在这工作吗?”
瑛里却只盯着电视,随口说:“这里干净。”
“你之前也在汽修店干过吧?”
“嗯。”
他好像并不在乎自己的行踪被人了解这件事。毕竟都没离开村子所在的县城区域,姓名也没改,已经习惯了偶尔被人认出来的情况。不过实际上也没多得夸张,一来他当时还是未成年人,物证确凿的情况下并不需要他这个孩子怎么样,二来盛姓还是当地大姓。
他初中时还拜了个师傅,去工厂看机床时一同吃住,两、三年过去对方才得知他就是“那个杀了好多人的畜生的儿子”。再吓得不轻好像也为时已晚,索性相安无事。
付克勤又问:“你外婆身体还好吗?”
“好。”瑛里还是一贯的话少。
“要是真的很缺钱的话,可以找我。”付克勤尽可能让自己更像个靠谱的长辈,“这话几年前我也说过。”
这一次,瑛里不吭声了。
好一会儿,明知对方不领情的付克勤还是开口:“本来还以为你会去技校的。”
他做好了得不到回音的准备,然而瑛里却说:“去也行。”
这回答有些模棱两可,既说的不是“我想去”,也不是其他意思,就像两者都行,而他随便就当时的感想选了一种似的。
“你不用办案子吗?”明明死了人。瑛里第一次主动提问。
付克勤有点迟疑,随即实话实说:“本来大家都知道我快辞职了,本来就不会额外派什么活的。那天来找你,也是我主动要求的。”
他望着男生的侧脸,瑛里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是记忆里那个晦涩而阴郁、浑身脏兮兮的孩童。在瑛里眼下这个年纪的时候,付克勤进入大学,交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女友。女生长得有点像《刁蛮公主》里的张娜拉,性格也差不多,让人又爱又恨,根本离不开她。像他们这样甜蜜的情侣,幸福而庸俗地走到最后也顺理成章。但是,总是有那么多但是。
女生的家人在法院工作。当地□□要求帮忙疏通关系,她家人拒绝了。那个年代还没开始扫黑除恶,坏人都很嚣张,直接把他们家的掌上明珠绑走。后来,女生被救了,但这世界上有些事,好像并没有停止这一说。
被救不是结束,犯人被惩罚了也并不意味着结束。
有的人一生也无法从中走出来。
付克勤望着瑛里,不知不觉,又重复了那句话:“我打算辞职了。”
“那你就快走吧。”这是瑛里用来收尾的台词,“离开这里,别管我们,不要想过去的事了。”
他盯着电视机。
周五晚上,泽琼在家休息。她复习完功课,手机忽然响起来,查看了一眼,轻轻放下。妈妈恰好从厨房走出来。
“妈妈,”泽琼抬起头来,微微笑着说,“明天我想去看木偶剧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1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