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之上数丈高的位置,悬停着一艘画舫。
画舫两头皆方,左右开窗,下设围栏,四角悬挂着花朵造型的灯笼,船橹被横放在前舱。乍一看,样式十分寻常,但它能够悬停在半空,显然不是普通的游船。
此刻,水面上情形也与游玩、宴饮没有任何关系。
十数名各持刀剑的渡落山弟子正围绕着画舫,与不断从水中跃起的白虫争斗。
他们有男有女,各个身怀绝技。手持双斧的魁梧壮汉,怒吼着挥动巨斧劈向白虫,将灰白滑腻的躯体直接碎成烂泥。身姿高挑的女子怀抱月琴弹奏,清脆柔和的乐曲中,白虫一只接着一只在空中炸开,像是在应和曲声。更有手持青铜重剑的修士凭空而立,双手持剑往水面击去,剑气雷霆万钧,几乎将水面分割成两部分,数十只白虫还未跃出水面,就被剑刃分成了两截。
卞荆被拎出水面之时,恰好见到溅起的数丈波涛,无数破碎的白虫躯体从半空落下,就像海啸时伴随着暴雨从空中掉落的大鱼,劈头盖脸地往水里砸。
也就是这时,卞荆才发现水面附近的白虫,与他在水底遇到的截然不同。
这里的白虫不仅大上一圈,还生有巨大的口与利齿,黑色的肢体上遍布泛着绿光的尖刺,显然带着剧毒。
如果先前在水底遇到的是这种白虫,卞荆恐怕没有半分逃脱的可能,就算不被淹死,也会被无数的尖刺扎穿,身中剧毒后痛苦死去。
“想不到,我还算运气。”卞荆喃喃道。他此刻被人抓着胳膊往半空的画舫飞去,头发、衣服都**地贴在一起,直往下滴水,整个人就像刚被人从河里捞出来的黑狗,狼狈又好笑。
似乎听见了少年的低语,冷面青年低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回道:“怎么不算呢。若不是我们守在这整整三天,吸引了水中大部分的骸月虫,你们想要活着出来,只怕是做梦。”
说话的这位是渡落山松瀑峰弟子于文瀚。他身材样貌均是中等,修行天赋、脾气秉性亦是寻常,是那种丢在人堆里第一眼绝对发现不了的人。他与别人不同的,大概是天生长了一张冷脸,即便没有任何表情,也是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于文瀚此次下山,算是被师父硬拖出来的。用骆花石的话来说,就是他再这么一个人长久地窝在洞府,不说话也不出门,有朝一日烂在屋子里都不会有人发现。
而自从数日前,渡落山众人分批前往锡川县的各个城镇进行探查,于文瀚就跟随谢燮到达了敬城镇。他们五人迅速环绕整片地域,很快发现敬城镇并不是水灾的源头。
要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必须前往更偏僻的云岩镇。
他们本想在原地逗留一段时日,再找找有无幸存的人,却在此时突然收到了急讯,说赵瀞辞一行人遇到了危险,要他们立即赶往协助。
赵瀞辞几个去的地方,正是这场大水的源头,云岩镇。
“师兄,你们在这守了三天?”卞荆吃惊道。湿漉漉的黑发像水草一样乱糟糟地堆在脑门上,显得很呆。
“是啊,就在你们进入云岩镇后不久,我们陆续都赶到了。只是没想到你们动作那么快,已经落入了幻境。”于文瀚顿了顿,又说,“这个幻境很古怪,也精妙到可怕。你们进入之后,入口就完全封闭了,无法从外部破除阵法。如果来硬的,直接将阵法轰碎,那身处其中的你们亦无法幸免,会一同湮灭。”
“所以我们决定守着幻境,看你们能不能从内部突破。但麻烦的是,水中逐渐出现了数量庞大的骸月虫,就是你在水下看见的那种东西。它们是一种繁殖速度极强的水生异兽,本不该存在于尘世,却在云岩镇大量地涌现,显然是有人刻意安排。”说这话的时候,于文瀚皱起了眉,他望向广阔的水面,眼神中满是凝重。
这时,画舫到了。
“进去吧,我们要清理完骸月虫才能回撤。”
说完,于文瀚没登上船舱,而是伸手将卞荆甩了上去,随即唤出两把通体血红的□□,转身与其他修士一同清除不断向上跃起,意图张嘴撕咬的骸月虫。
“卞荆!你终于到了,大半天没从水里出来,我还以为你被白虫子拖到水底吃掉了。”
见卞荆像一条死狗般被甩上画舫,靠坐在阑干边上休息的周樟宁一下子精神了。他爬到卞荆身边,确认他还活着,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转头对着不远处的于文瀚道谢。
于文瀚立在半空,抬手不断射击从水中露头的骸月虫,动作密集而凛冽,没有回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你回头得谢谢于师兄啊,要不是他一头扎进水里去捞你,你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周樟宁佯装深沉地感慨道。
卞荆费力地坐起身,扭了扭被拽疼的胳膊,又用手指捅捅耳朵,企图将里面的水倒出来,这才慢悠悠地看了一眼周樟宁。
“其他人呢?”
“都在船舱里呢,柳茵还昏着没有醒,不过松瀑峰的人看过了,没有大碍,让他继续睡就行了。杨云珂……她神魂受了重创,暂时看不见也听不见,大家都束手无策,只能等回山再看看有没有办法处理。”
“赵瀞辞呢?”
“他?在里面上药。”说到这个,周樟宁牙疼一般吸了口气,“真不是我说,这小子有点狠劲在身上。”
离开幻境前,赵瀞辞虽然满身是血,但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问题,更没有流露出半分的脆弱。他背着杨云珂一路冲过白虫的围困,到达画舫,浑身还带着一股凛冽锋利的气质。
可他刚把杨云珂从背上放下来,就踉跄半步,差点从画舫上摔下去,被随后赶到的周樟宁从后背托了一把,这才坐倒在船舱。
周樟宁也是这时,才知道这个模样长得跟个小姑娘似的少年剑修,究竟有多能忍。
原本白皙纤弱的身躯上,遍布大大小小的伤口,有利刃割开的血口,也有钝器造成的挫伤,血迹与淤血像墨迹一般涂满了他的胸腹与后背,简直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
一些特别严重的伤势,比如手臂上深可见骨的刀伤,被他用布帛紧紧捆扎做应急处理,而一些深陷伤口的碎石、木屑,他根本没办法仔细挑拣出来,管不了。至于内伤,只能说看不出来,但料想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握剑的那只手,”周樟宁将右手手掌举到了卞荆的面前,说道,“掌心有一个血洞,估计是被什么东西扎穿的,硬拔出来之后仍有窟窿。但是他就用这只破手,一直握着剑。”
周樟宁一副难以言喻的神情,想继续说又不知道说什么,张开嘴又闭了回去。
他倒不是觉得这伤有多么的骇人。毕竟是生死存亡之际,别说受伤,哪怕手断了也得继续拼。再说了,修士与寻常人不同,只要活着,硬伤必然能够恢复,如果疗愈得当,甚至连伤痕都不会留下。
周樟宁感到意外的是,赵瀞辞从头到尾那种一声不吭的态度,别说喊疼,连一丝一毫的虚弱都不愿意露出来,有种莫名其妙的倔强。这种倔强不是逞能,或者高傲,而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把受伤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不把身体的疼痛当做一种折磨,反而心甘情愿地咬牙背负。就好像这些不是削弱他的损伤,而是一股能将他淬炼得更加锋利的火焰。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他那清雅精致的面庞下,似乎隐藏着一个歇斯底里的灵魂。
“你与他……在尘世就认识吧?他小时候也这样?”周樟宁靠近了卞荆,与他并排坐在一起,低声问。
卞荆一愣,回忆起数年前的景象,摇头失笑道:“小时候?他小时候可娇气了。”
吃东西嘴馋却挑食,到学馆里读书又常常装病逃学。偶尔闯了祸,在大人板起脸教训之前,他总是先委屈上了。大滴大滴的眼泪挂在小脸上,瘪着嘴可怜兮兮地看着,让人把鸡毛掸子举半天,愣是不舍得打骂一下。
连小时候一向孤僻冷漠的卞荆,也拿赵瀞辞没办法。他可以撵跑那些调皮且不怀好意的孩子,却赶不走像糯米团子一样黏在身边的赵瀞辞。
“他娇气?”周樟宁一脸不信。
“嗯。”卞荆点点头,“他从小家中富裕,衣食不缺,虽然年幼丧母,但他爹对他很好,是很好很好的那种。”
卞荆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他只是觉得小时候的赵瀞辞,就像一株被精心养护的山茶花,是那种哪怕你不懂养花,也一眼就能看出费了多少心力的模样。
从小没有母亲的赵瀞辞能够过得那样好,一定是从父亲那里得到了双倍,甚至更多的爱护。
“那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他……后来发生了什么?”
一向粗枝大叶的周樟宁,也能感觉到赵瀞辞的身上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这种改变不是什么年龄成长或者阅历增加带来的,而是因为某个特殊的原因,或者某件特别沉重的事。
周樟宁本来不喜欢在人家背后打听这种事,可是经过几天的相处,他对赵瀞辞的印象有了极大的转变。即便还是觉得跟对方的脾气合不来,但他认可赵瀞辞的实力与行为,甚至可以说有一些钦佩。
勉强算是强者之间的惺惺相惜吧!周樟宁在心里胡乱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他爹为了阻止歹人行凶,被人砍伤了,失血太多,无法医治。之后不久,他就被接引入山了。”
我没有单机!(尖叫.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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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云岩之行(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