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樵 第88章 云岩之行（十九）

神像展开的灵域极其特殊，跃腾的火龙与烈焰不过是遮蔽视野的手法，真正的杀机隐藏在暗处，是那些写满信众愿望的红绸带。

这些红绸在过往的数十年里，不仅承载了此地信众诚心的祈告，还沾染了贪欲、仇怨、愚昧的邪思。无数被境遇所困产生的烦恼，心念不正犯下的罪孽都日积月累，淤积在云岩寺中。

它们被祁相之炼制的神像所利用，更与此间的灵气互相融合，最后化为了灵域的一部分。

恶念与痴念的凝结，自然容易侵入人心的缝隙。所谓的“心魔”，也就显现而出。

灵域正是利用这一点，构筑了能引动执念的幻景，将身处其中的修士神魂牢牢困住。非意志坚定、持有恒心的人，根本无法挣脱。

所以，第一个中招的必然是赵瀞辞。他修为境界最高，此时却是最弱的。数年来，心中对于失去父亲的不甘，找寻复生之法的执拗，都成为了致命的弱点。

当然，柳茵茵好不到哪里去。

在赵瀞辞被红绸牢牢捆绑全身，拖进火海后，他立即发现了不对，可来不及反应，只能勉强躲过几波绸带的席卷，想尽办法辗转腾挪。

片刻后，还是避不开铺天盖地的鲜红浪潮。

写满了祈愿的红色绸带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仿佛无穷无尽，一层叠着一层。它们像苔藓一样沿着地面游走，瞬间爬满了整片火海，扭曲着、缠绕着，不断攀向高处，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遮天蔽日。

三人中唯一没有中招的只剩卞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没有挪动脚步，而密密麻麻的红绸在距离他身体一寸的位置，硬生生停住了。

像是毒蛇盯住猎物却无从下口，数十条红绸在他身边不断急躁地扭动徘徊，想要立即扑上去撕咬，又畏惧踌躇不敢向前。

“唯灭动心，不灭照心。浮游乱想，皆尽灭除——”

卞荆阖上双眼，举起右手，食指轻点在眉心，一圈柔和的光晕从指尖霎时荡开，周围数丈内的红绸便被无形的力量所绞碎，化作黑灰。

四周涤荡一空，火焰、红绸都不再靠近，露出大片漆黑的焦土。

作为在渡落山修行了五年的修士，卞荆的境界低得令人发指，仅仅步入了灵光境，也就是修行的第一重境界。

而一般的灵光境修士，不仅灵力有限，所能使用的术法也屈指可数。他们赖以护身的，往往是精壮的躯体和常年锤炼的武技。这在境界高深的修士面前，和毫无灵力的人差别不大。

无非是捏死一只蚂蚁和一只蚱蜢的区别。

他们面对这灵域境的神像，别说还手，恐怕刚打个照面就身死道消了。

话是这样说，但薛牧山能放心地让卞荆下山，也是有缘由的。

首先，卞荆身负世家血脉，天生具备强健的灵脉与神魂，对迷雾幻障有非同寻常的抗性。且出生时就被施加了玉燳术，术法封闭了他的感知，也提供了另一重保护。

这就是红绸无法近身的原因，短时间内，它们找不到神魂的破绽。

另外，在衡灵镇的五年里，卞荆将继风而行的身法也刻进了骨子，面对高阶修士，即便没有对抗的能力，也有逃脱的把握。

打不过就算了，跑还能跑不掉吗？

只不过薛牧山也想不到，这几人下山调查一桩尘世的水灾，就会陷进如此精妙庞大的幻境，甚至面临九死一生的局面。

清除身侧扰人的红绸之后，卞荆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杨云珂，见护身阵法仍在，才放下心来，转头去看赵瀞辞二人。

完了，找不到。

周围只有一片燃烧的火海。

那些小蛇般的红绸不知道把两个人拖去了什么地方。目之所及，没有留下一点儿踪迹。

“砰、砰、砰。”

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高大的神像走到了卞荆面前，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像一座不可攀登的高山。它低头往下看，黑发少年在它眼中毫无威胁，是一只抬脚就能碾碎的爬虫。

因为卞荆与赵瀞辞的差距太大了。

如果说赵瀞辞是一把能让人感到威胁的刀，稍不留神就会被切掉指头，必须耐心应对。那卞荆只能是一颗小石子，还是放鞋里都不硌脚的那种。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的抵抗都显得很可笑。

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都做不了。

卞荆四下里看看，突然下蹲，拿起了一块碎石。他放在手里掂一掂，不行，太重了，又换了一块。

“喔，这块合适。”

他捏着碎石站起身，手向后一抬，利用腰部扭转的力量，小臂一甩，做了一个准确的投掷动作。

碎石离手，像陨星般快速砸向了神像的脑袋。

“啪。”

清脆的碰撞声后，碎石在神像的冠冕上碎成了齑粉。

很显然，这一击没有造成任何伤害，连个印子都没有留下。

但卞荆的目的达到了，因为神像开始动作。

扔块石头是什么意思，挑衅吗？

但凡有一丁点灵智，就忍不了区区爬虫在脸上拉屎。

只见神像四臂筋肉涨起，掌捏成拳，俯身往卞荆砸去，拳风呼啸，速度之快几乎显出了残影。砰砰砰砰，密集而爆裂的拳头砸在地面，留下一个个巨大的深坑，土地崩开，碎石乱飞，幽深的裂隙如蛛网般向周围蔓延。

拳头接连落下，一拳接着一拳，几乎没有留下空隙。卞荆却靠着灵活的身法，不断闪身躲避，硬是在神像的面前游走不去。

他与赵瀞辞的目的是一样的，那就是拖时间。

但他不能依靠攻击给自己创造喘息的机会，巨大的实力差距，让他无法承受神像的任何一道攻击，别说抵抗了，剐蹭一下半条命就没了。

这时，卞荆又一次快速地闪身翻滚，险而又险地躲过一击。

但持续不断地闪避消耗巨大，这回他离拳头太近了，上面裹挟的庞大灵力挤压双腿，只听膝盖脆响，顿时一片血肉模糊。

刺骨的疼痛从双腿往脑门上直冲，疼得人睁不开眼，卞荆只觉全身都在灼烧。面对近在咫尺的拳头，他咬牙双手一撑，再次滚过一击，却被飞起的碎石重重砸在腹部，整个人狼狈地滚出去老远。

不知道阿娘会不会后悔让我上山呢？

谁让她不早点来接我，这下好了吧，儿子要找不着了。

严重的伤势让卞荆的头脑开始混沌，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很慢，他眼睁睁看着神像高举双拳，重重砸下，脑子里瞬间闪过许多画面。

双肘撑地，他尽力翻过身，但时间不够，来不及躲了。

巨大的拳面携着劲风而来，如同从天坠落的巨大石块，恐怖的力量足够将卞荆彻底砸碎，压进土里。

死亡逼近，卞荆倒是不怕，他好像天生就缺了点对情绪的感知，开心也好，难过也罢，哪怕即将丢掉性命，也比寻常人少了半分畏惧之心。

他瞥了一眼自己几乎被扯碎的双腿，迎着拳面闭上了眼睛。

狂风迎面吹过，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卞荆慢慢睁开眼，发现神像巨大的拳头定在了自己面前一尺的位置，死死僵住，不动了。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没等他想明白，下一刻，一双手从卞荆的背后伸出，抱起他的上身就将他往后拖，速度很快，眨眼间就远离了神像的攻击范围。

而随着距离越拉越远，视野逐渐开阔，卞荆也终于看清了前方的景象。

神像停手，并不是突然不想杀他，而是身躯被强行控制了。

三只体型庞大，形态各异的灵兽出现在了它的身侧。

一只是四眼人面的巨鸮，褐色的羽毛上缀满形如人眼的细斑，锐利弯曲的尖爪扣在神像的头颅上，尖甲深深嵌入，几乎要撕下神像的半个颅顶。另一只是三尾独眼的黑猫，皮毛顺滑油亮，面中的独眼血红，它张嘴咬在神像的腰腹，身躯缠绕，四爪如钢钉般抓在了神像的四肢和后背。

而捆缚住神像的手臂，将卞荆从死地救下的，则是一只鱼身蛇尾的异兽，全身泛着蓝黑色的金属光泽，钢针般的背鳍张开，威武非凡。

它们的体型只比神像小了一圈，但三只扑在一起撕咬，声势惊人，竟然凭借搏斗，硬生生将神像给压制住了。

修士的体型在这样的一群巨物面前，实在太过渺小。

这是……杨云珂的灵兽？

“看傻了吧？我第一眼看见也吓了一跳。都说御兽一道难走，如今看来，再难走也值得试试，杨云珂一个人，就抵得上我们一群啊。”

柳茵茵一边抱着卞荆往后走，一边感慨道。

他被红绸控制后，久久陷在过往的噩梦里无法自拔，直到杨云珂顺利召唤灵兽，又将他从幻景中拖了出来。

人还没清醒呢，就看到卞荆被神像揍个半死，于是赶来救命。

柳茵茵将卞荆放下，让他靠坐着，随即从怀中取出了一枚以灵石封存的丹丸，其表面流光溢彩，一看就不是凡品。

“这是冲凝玉灵丹，我总共就这么一枚，捏手里好几年都没舍得用，算是压箱底的东西了。药性可能有点冲，但只要几息就能恢复你这双烂腿。”柳茵茵不由分说，直接将丹丸塞进了卞荆的嘴里。

紧接着，他收起了往日轻松的神态，面色骤然冷峻，沉声道：“卞荆，你听我说，这神像不太对劲，里面恐怕还有东西。按照我们先前的设想，三只灵宝境的灵兽，再加上赵瀞辞他们，怎么说也该有几分胜算，但是……”

远处，三只灵兽与神像扭打在一起，战况激烈。赵瀞辞和杨云珂已经赶到，正一同对神像发起了攻击，连先前重伤昏迷的周樟宁也恢复了意识，在阴影处提着长刀伺机而动。

但很显然，他们都已经是强弩之末，勉强对敌罢了。

“我猜，我们走不出去了。但我想，如果能活下来一个，就没必要全折在这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柳茵茵的声音很轻，他伸手指向大殿地下的幻境阵眼，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幻境的阵眼必然还有阵法阻拦，有神像在，我们不可能有解开阵法的机会，哪怕引开它，可只要有人靠近那里，就一定会被阻拦。但你不一样，卞荆，我知道你有办法直接穿过去，你是能直接离开的，对不对？”

“你……”卞荆愕然。

“你不用否认，其他人不知道，可我见过。我也没时间跟你多说了，找机会尽快离开吧。”

柳茵茵伸手唤出竹杖，就要赶去与其他人汇合，被卞荆一把拉住。他的双腿还不能挪动，但手劲极大，柳茵茵一时竟抽不开腿。

“你开什么玩笑，让我一个人跑……”

“一个人跑怎么了，能跑出去就是本事。这里还差你一个灵光境的杂鱼吗？死一起也不嫌挤？”

“我怎么交代……”

“交代什么？我们哪一个不是比你境界高，也比你年长？哦，赵瀞辞那小子倒是跟你差不多大，那只能算他倒霉。”

说完，柳茵茵一扯裤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以后有机会的话，去西南柳家，帮我把阿娘从家里带出来。”

最后的半句话，几乎要散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