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黑袍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小童则收剑入鞘,如果忽略他矮小的身体,那姿态真是潇洒极了。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还不等卞荆想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身侧突然传来一道闷响。他一回头,发现是元钺倒在了地上。
卞荆和小童见此,皆是脸色大变,也顾不上满地的尸骸,当即冲了过去。
“爹,你……”
卞荆刚想开口问他有没有事,定睛一看,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因为元钺眼下的状况,根本不像没事的样子。
他的脖颈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往外汩汩地冒着鲜血。这是被刚才黑袍人的剑刃所伤,虽不会立即毙命,却会引起大量失血,死亡是迟早的事情。
卞荆下意识伸出手,紧紧地捂在元钺的伤口上,他想要阻止血液的流出,但没有用,粘稠的血还是顺着指缝往外涌。
元钺的脸越来越苍白,嘴唇不受控制地颤动,呼吸也越来越微弱,但他看向卞荆的眼神倒是很平静,甚至有几分欣慰。
他像是在看自己多年前栽下的一棵树苗,虽然没有机会照看,只能靠阳光和雨露,树苗却意外长得高大而茂盛,挺拔地矗立在天地之间。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有本事就别出现在我面前,但你既然来了,就不准这么快消失!”卞荆低声骂了一句,他的双手沾满鲜血,却一片冰凉。
因为元钺的血是冷的,他不是真实存在的人,而是一道幻象而已。
卞荆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但他依旧感到无法接受。
“对了,我带了丹药,丹药能不能救他?”卞荆无措地看向小童,却只得到摇头的回应。
元钺只是灵力化成的幻象,又怎么能用丹药治愈呢?
看着小童略显僵硬的脸色,卞荆满心焦躁却无处发泄,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面前发生的一切。
“你家公子都要死了,能不能给点反应?”
“公子他不会死的,至少现在还不会。”
“……你说什么?”卞荆猛然转头。
不等小童应答,一声怒喝从不远处传来。
“给我把人放下!”
是元戟,她一身血污,带着数名元家修士赶了过来,看样子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恶战,如月光般皎洁的银白色衣衫,满是打斗的痕迹。
元戟一眼就看见了兄长倒在地上的身影,她颤抖地抬手,让身后众人止步,自己则快步跑了过来,待到看清元钺的样子,她的脸色已经比纸还要白了。
“你们……”元戟用手指了指卞荆以及小童,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气得快要发疯了,她的目光最后落在卞荆的双手上,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我说你把他放下!你听不懂吗?!”
“我放下难道你就能救他吗?!”卞荆也动了真火,仰头朝元戟大喊。
他本就心焦,还被人一通大喊大叫,浑身的血都在往脑门上涌。
或许是卞荆因为激动而狰狞的面目,又或者他那与元钺相似的眉眼,一句大喊反而让元戟冷静了下来。
“……你把他放开,我能救他。”
“……真的?”卞荆问道。但话说出口,他也意识到问得有些荒唐,元戟与元钺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她的担忧与心痛不会比自己少。
于是,卞荆迟疑地挪开了手掌,站到了一边。
元戟的手段倒也简单,就是还流秘术。金色的浑仪虚影一闪而过,元钺脖颈上的伤口已然愈合,但奇怪的是,他的脸色依旧惨白,秘术竟然没有彻底恢复他的伤势。
“该死,我怎么没想到。”卞荆低声骂了自己一句。不过是还流术而已,他也可以做到。
“没用的。就算你能想到,你的还流术也救不了他。”
似乎是听见了卞荆的低语,元戟淡淡开口,她给小童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给元钺包扎伤口,随即转身向不远处的几名元家修士打了个手势,几人立即四散离去。族地中还有流窜的黑袍人,必须尽快将他们解决。
“为什么?我的还流术跟你有什么不同?”卞荆追问道,他直觉这件事很重要,心里却并不相信元戟的话。
当年在御灵城,他甚至能用秘术将已死的东宫朝雨拉回人间,又怎么可能对区区剑伤束手无策?虽说他施展秘术多半靠的是直觉与本能,不太明白其中的本质,但这从未妨碍他施展。只要他想,他总能使出来的。
元戟转头与卞荆对视一眼,轻声道:“我现在没心思跟你多说,你要是想知道,等兄长醒了你自己问他吧。关于你的来历,我不会再问,但今夜有很多人看见了你的长相,你与他长得太像了。如果不想多生事端,接下来尽量不要出现在人前。”
卞荆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没有继续追问。
这时,元钺也清醒过来,他伸手摸了摸脖颈,低声哀嚎道:“轻一点啊青隐,我没死都要被你给勒死了。”
小童正在替他包扎伤口,闻言非但没有松一松绑带,反而捆扎得更紧了。
元钺还想瞎扯几句,余光却瞥见了一脸阴沉的元戟,她就站在不远处,盯着自己的眼神充斥着某种隐匿的愤怒。
“阿戟,你来了呀。”
“我再不来,就只能给你收尸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黑袍人是冲着你来的?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元家,怎么会惹上这样一群……”元戟说着,声音渐渐消散,她看得出来,元钺不会解释这件事。
于是,她话锋一转:“我已经派人四下搜寻其余黑袍修士的踪迹,估计在天亮之前,就能彻底解决。但在此之前,稳妥起见,你们还是不要离开,先待在主宅吧,我会让人守在这里。”
“不用耗费人手在我这,有青隐就够了。”元钺说道。
元戟定定地看了一眼元钺,最终点头道:“好,就按兄长你的意思办。”
说完,元戟又吩咐了小童几句,让他把元钺带进另一侧的屋舍里休憩。这间屋子经过激烈的战斗,只剩断壁残垣,短时间内怕是没法住人了。
卞荆跟在元钺身后,顺着后院的小路,来到了另一间屋舍,临近门时回头看,身后已经没有了那个银白色的身影。元戟作为少主,元家今夜出了这么大的事,光收拾残局便是千头万绪,她不可能陪护在元钺身边,只能先行离去。
在小童的照料下,元钺换下了染血的外袍,裹着裘衣半靠在床榻上,整个人有气无力的。
他的样子本就瘦弱,此时遭受重创,即便有还流术力挽狂澜,依旧虚得很。
“憋了一肚子的话想问吧?来,过来坐。”元钺看向卞荆,笑了一声,随即指了指身边的矮凳。
卞荆顺势上前,坐在了矮凳上,双手抱膝仰头看着元钺。高挑的身形窝在矮凳上,居然有种说不出的乖巧。
他欲言又止,挤了半天,挤出来一句:“爹,你真的没事吗?”
“一时半会死不了。但真要论的话,我现在也不算活着。”
“这种时候就别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卞荆有点崩溃,他好像知道自己除了长相,到底哪里像元钺了。
“你是想问青铜铃?”元钺拿出方形青铜铃,直接丢给了卞荆,“你拿着吧,不大不小也算件神器,日后对付器灵用得着。”
卞荆哪里是想问青铜铃,但他既然说了,便顺势问道:“这到底是什么?”
“这就是一件能够扰乱心智的灵器,由于炼制过程中融入了许多器灵的残躯,具有压制器灵力量的效用。如果我猜的没错,应该是祁家人的手笔,只有他们能炼出这种东西。那些黑袍人应该是早就知道我身边有青隐的存在,为了对付他,他们故意携带了这枚青铜铃。但他们还是想错了,青隐不是一般的器灵,只要给他时间,就能够摆脱青铜铃的压制,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说那么多废话,我是为了拖住那个黑袍人,顺便从他手里得到这枚青铜铃。”
难怪,元钺一看就不是那种打架之前要跟人闲扯的类型,他要么不动手,一旦决定动手,那是一句话都懒得说。
卞荆当初还奇怪呢,两个人有什么话非得说完,没想到元钺是在拖延时间,给小童争取恢复力量的机会。
“但那个人说他姓元,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事我也是刚刚知道,却并不难猜。”元钺说到这里,少见的叹了口气。
在元钺尚未执掌元家之前,许多世家的隐秘对他来说是不可见的,可他一旦掌握了整个家族,那些隐藏在光鲜外壳之下的污垢,便显露无疑。
世家就像是一枚生虫的果子,外表看着香甜,只有自己掰开了才能知道里面全是虫子。
“那个人应该是元家的弃婴,因为天生灵脉残缺,无法修行,被父母偷偷丢到了荒野。他艰难地活了下来,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最终被元一所利用。
“其实不光是元家,任何一个世家大族都有这种情况,一个无法修行的人,在以血脉论尊卑的环境里,是很难生存下去的,因为没有人会真的把他当人。为了免受屈辱,有些父母甚至会选择直接结束孩子的性命。
“那些黑袍人,应该都是差不多的身世,他们都是世家的弃婴,虽有世家血脉却不被接纳。元一使用某种手段笼络了他们,让他们受他驱使,甚至可以为了他去颠覆世家。”
卞荆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时间有些惊愕,问道:“弃婴?但天生灵脉残缺之人,在世家中并不多吧?尤其是元家,我在族地中都没见过这样的人。”
“元家因为血脉的缘故,确实大部分人都能修行,区别只在于禀赋的高低。”元钺话语中满是无奈,顿了顿才继续道,“但正是因为灵脉残缺之人稀少,在元家,那样的孩子更不被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