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番话,赵瀞辞的神色还算平静。
可任谁都知道,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消耗仅剩的理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彻底爆发。
海棠万里有心想要缓和局面,喉咙却干涩得厉害,又或者说,这种情形下,即便是她也不敢轻易开口。
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很多。
她忽然明白了赵瀞辞心中的执念为什么会那样深重,因为他在最无望的时候,得到了一份不应该被说出口的指引。
复生之法,师父居然跟他提了复生之法?可这世上哪里来的复生之法?
海棠万里简直想要骂人,他张衾音要是真的笃定世上有复生之法,还会整日半死不活地游荡在云栖峰吗?他早就满世界去追寻,然后不计代价地复活元钺了!
张衾音就是知道已死之人无法复生,才会疯成这个样子!
可他做了什么?他居然告诉赵瀞辞……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能做出这种事?这样一来,就算赵瀞辞心里没有执念,都能被他硬生生养出心魔!这是为人师者该做的事吗?
除此之外……海棠万里定了定神,开始回忆十年前张衾音下山的情形。
他确实很早就离开了渡落山,比起其他系铃人,他下山的时机起码要早上一个月。
当时,海棠万里只当做是接引的路途遥远,又或者张衾音被关在山中太久,想要趁机游山玩水。可按照赵瀞辞如今的说法,他难道真的一直待在平淮城?
他在城中到底做了什么?
就像赵瀞辞说的那样,如果他一直都在,必然对城中的情况了如指掌,更别提赵瀞辞是未来的渡落山弟子,他家中出了事,张衾音难道不知道吗?
这绝不可能。
唯一的解释就是,张衾音什么都知道,但他眼看着一切发生,眼看着赵瀞辞失去最后的亲人,成为漂泊无根的浮萍、无处可依的飘蓬,却什么都没有做。
其实,海棠万里对赵瀞辞的说辞已经信了八分,因为这些事张衾音的确做得出来,只不过这背后一定还有缘由。
可不管是什么缘由,都不能在此时掰扯。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渡落五峰都有外敌入侵,死伤尚不可知,多耽误一刻钟,都有可能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
“师尊,你恐怕不知道。在我入山前,师祖还给了我一样灵器,能保我爹爹尸身不腐……哈哈……你说他怎么做出来。”赵瀞辞忽然转头看向海棠万里,笑着说道,眼角却有泪水不断滑落。
“既然见死不救,为何又假惺惺地做这些事?不虚伪吗?还是觉得我容易哄骗?”
海棠万里一看这神情就知道要出事,忙往前几步,开口道:“瀞辞,你冷静一点。不管你是从何得知,这都只是一面之词。我答应你,这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但是现在……”
“冷静?”赵瀞辞悲戚地看了一眼海棠万里,“师尊,你当然能冷静了,死的人与你无关,但你要我如何冷静呢?至于交代……呵,你看看他,他像是能给我交代的样子吗?”
张衾音一直坐在拢月阁的飞檐上,不管底下的人如何争吵,又闹出多大的动静,他都像是根本听不见,一双眼睛望向极远处,似乎看向了山外。
海棠万里:“他……”
“唉,何必这么麻烦。”一直没说话的令银竹忽然开口,眯起眼睛看着高处的张衾音,“我看炼雪剑主这伤势,这么多年也不见好嘛,修为境界跌了不少吧?加上身上的禁制……这位小兄弟未必不是他的对手啊?”
“欸,你这么想问他话,与其浪费口舌,不如直接动手?”令银竹侧头对赵瀞辞说道,拱火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海棠万里急道:“令银竹!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要么动手,要么给我滚!”
说着,占春剑发出一声嗡鸣,眼见就要挥出,却被人出声打断。
“住手。”
张衾音不知何时从飞檐上跃下,正缓步走向赵瀞辞。
“你想知道为什么?其实很简单……”张衾音平淡地说道。
海棠万里脸色一变,想要阻止:“师父!”
“因为问樵书上说,你失恃失怙,六亲尽断是你必然的命数。若非如此,你怎么可能踏上修行一途呢?”
“……命数?”赵瀞辞一怔。
的确,如果爹爹没死,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来到渡落山的。什么力量,什么长生,我都不想要。难道就因为我有修行的资质,才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还是说……
张衾音似乎没有过多解释的兴致,他说完一句就径直朝外走去,就连路过赵瀞辞的身侧,都没有丝毫停顿。
“等等!”赵瀞辞嘶哑地低吼了一声,随即转身,双膝一弯,朝着张衾音的背影直直地跪了下去。
膝盖敲在冷硬的青石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师祖,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爹的死究竟与你有没有关系?你说的命数,到底是天定,还是人定?”
赵瀞辞虽然跪着,背却挺得笔直,他仰着头直视张衾音的背影,眼神锋利如同一柄利刃,寒光四溢。
闻言,张衾音脚步顿住,转过了身。他垂目看着面前双膝跪地的少年,发现他与当年那个守灵的孩子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如今已经成为了一名手握长剑的修士,再也不会将自己误认成妖怪。
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对父亲的思念,却一丝一毫都没有减少,反而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发浓重,像是一滩化不开的墨迹。
“你不觉得,自己问得太多了吗?”张衾音微微颔首,轻声说道。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是猛地砸在了地面上。
“师父!”海棠万里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没想到他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一个两个都疯了吧?
张衾音的话音还未完全消散,赵瀞辞已经眼神一变,身侧的竹枝骤然向前,几乎是瞬间便到了张衾音的面门。
好快!
在场众人心中俱是一惊,没有想到赵瀞辞居然如此果决,不带半分犹豫便挥剑斩向师门尊长。
张衾音不仅仅是师长,他更是是一代剑主,要向他挥剑,实力与胆魄缺一不可。
海棠万里对自己这个徒弟的心性再明白不过,知道这下真的要出大事了,刚想上前阻拦,一个身影却比她反应更快。
“铮!”的一声,竹枝与一柄冷光森森的长剑撞在了一起。
是俞粮。
她一身青衣,面色冷峻,持剑挡在了张衾音的身前,身量不高,气势却比暴起的赵瀞辞还要强盛三分。
作为默默跟在张衾音身边的弟子,俞粮一直不太起眼,众人谈论最多的还是当年关于古门接引的旧事,极少会去打探她的修为境界。
如今这干脆利落的一剑让在场的众人意识到,这恐怕又是一个灵域境。
“让开!”
赵瀞辞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沉静,一双眼睛泛着血光,面对修为远高于自己的修士也没有丝毫畏惧,一连十数剑,招招不留余力,几乎都是冲着要害去的。
俞粮一开始还能游刃有余地招架,她不想伤人。
可一连十数招,赵瀞辞都没有丝毫的收敛,甚至越打越狠,拿出了拼命的架势,俞粮也渐渐被打出了火气。
她翻手一剑之后,剑刃所过之处,竟渐渐飘起了雪花。
片片莹白而洁净的飘雪,带起的却是灼人的热浪,令银竹与海棠万里皆被燎得后退半步。
至于赵瀞辞,他的前襟已经被灼烧大半,胸口的皮肤一片通红,几乎要渗出血来。
这是……炼雪剑法!她居然连这个都学会了。
令银竹在一旁颇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
她难道会是第二个炼雪剑主?不,这诡谲飘忽的剑法并不适合她,恐怕最多只能发挥出张衾音全盛时六成的威力。
完全是拙劣的赝品嘛……不过资质倒是上乘,怪可惜的。
与令银竹看戏的神色不同,海棠万里心中有怒气升腾。
“师姐?你来凑什么热闹?外面……”
“外面的人我已经解决了。戴夺他们正赶往其余四峰,不必担心。”俞粮侧头说道。
众人这才发现,拢月阁附近确实安静了不少,先前的厮杀声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消失,只有山风仍在呼啸。
“都解决了?”海棠万里讶异道,外面足有二三十名修士,其中虽然没有灵霄境强者,却也不是俞粮一个灵域境能应对的。
发生了什么?
海棠万里仔细往俞粮身上看去,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是不是长高了?
等等,她怎么可能长高?她身上有还流术的封印!外貌不可能有变化,难道是……
“师姐?你身上的封印呢?你把它解开了?”海棠万里颤声道。
当年古门一事之后,俞粮身上就被元钺设下了一道秘术封印。这道封印将她的身躯长久地停滞在十一岁那年,为的是遏制锁魂钉的伤势,从而保全她的性命。
换句话说,秘术虽然会抑制她的修为境界,却也是她唯一的保命手段。
一旦解除,数十年修行的灵力会在瞬间涌入她的身躯,将她短暂推入灵霄境乃至更高的境界,但同样的,被秘术遏制的伤势也会渐渐恢复,锁魂钉会重新出现在她的颅骨之中,如果没有其他手段,她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死去,且无可挽回。
前文挖坑有多舒服,
现在填坑就有多酸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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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章 平淮旧事(下)